嫁給金西

　　午夜醒來，常常在半夢半醒之間，那些關于故鄉的記憶碎片總是固執地在腦海里閃過：碧波蕩漾的花溪水，寬闊茂盛的茶樹林，熱情奔放的小姐妹，勤勞善良的父輩們。然而，睜開眼，聽見的卻是窗外三三兩兩的腳步以及汽車駛過的聲音……

　　我不在故鄉，也不在家中，而是在金西開發區雙冠定時器廠的宿舍里。無論何時何地，我的名字里都嵌著那個“黔”字。我想，應該回一趟故鄉了。不為別的，就為了那千里之外無端闖入我夢中的母親以及故鄉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

　　我出生在貴州花溪江畔的一個小山村里，讀完初中，就和姐姐進了花溪一家飯店打工，為每月數百元的收入而辛勞著。家鄉的女孩子到了十七八歲，就要找婆家結婚了。而我，20多歲了還不想結婚。一天，幾個遠嫁浙中地區的女人來店里吃飯，她們衣著入時，滿面春風。幾番交談后，我才得知她們嫁在金華，這次是回娘家來探親，其中一位還是我的遠房親戚，說要帶我到金華打工。魚米之鄉，在我們那兒像一塊磁石，它的博大，它的物產，它的遙遠，深深吸引著我們家鄉的人。金華，就是這樣一個地方。

　　背上行李，帶著幻想，我第一次踏上了開往金華的列車。

　　在金華這個無需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的文明城市里，我擺脫了家鄉媒婆的糾纏、親友的嘮叨，身為異鄉人卻像一只自由快樂的小鳥。15年前，一個偶然的機會使我結識了他，我決定嫁給他。當我回到家鄉辦好結婚證明后，母親依依不舍地把我送到村口，揮淚而別。接下來，我結婚，生子，繼續上班……

　　我的第一站打工地在永康。每次回家與孩子相聚的幸福時光，總被匆促的假期無情吞噬。每當回廠時，我難以放下對年幼孩子的那份愛戀。清晰地記得，兒子4歲時，他把小椅子搬到家門前，白凈、漂亮的臉龐掛滿淚水，說：“媽媽，我坐在家門口看著媽媽去，媽媽，早點回來，我在家門口等媽媽回來。”聽到兒子的話，我淚水奪眶而出，一次次轉身緊緊抱住兒子，貪婪著分離時的一絲溫情。

　　從一名外來妹成為一個孩子的母親。家在湯溪鎮的一個鄉村里，怎能長期拋開孩子去200里外的他鄉上班，做一個另一種意義上的異鄉人？我夢想著在湯溪找一份工作，可適合我做的卻少而又少。

　　當改革的春風吹醒婺西這片沉睡的土地，金西開發區誕生了。她，充滿青春、魅力與活力，一批批辦廠能人迎她而來，一家家企業如雨后春筍般涌現。金西，迎來了經濟蓬勃發展的春天。我這個金西的媳婦像游子般回到久別的母親懷抱，進了擁有數千職工的雙冠定時器廠。天氣晴好的日子，下班就可回家與家人團聚，我夢想成真。四年前，丈夫帶我到他的祖籍嶺上鄉大叔家走親，見到了在蕭山打工多年并結了婚的三叔和四叔。欣喜之余，有些面熟的三嬸、四嬸笑殷殷地迎了過來，我們一見如故。原來，她們也在金西企業上班，并且與我偶爾相遇在園區。年輕、美麗的三嬸和四嬸是地道的湘妹子、川妹子。“家鄉建九峰水庫，要移民了，我們回來準備一下，到山外建新樓房去，真是高興，我們嫁給了金西，就為金西做貢獻了。”四嬸的話，實在而又風趣。

　　安徽的青青、云南的易梅、廣西的小玉，還有我的老鄉王琴、王瑟、朝英、小麗……她們像鳥兒一樣飛越千山萬水，來到金西企業，又在金西安家落戶。當小姐妹們一道趕集，有人問“你們是哪里人”時，我們會自豪地回答：“嫁給金西，做金西的媳婦。”

　　今年三月，外甥女鶯鶯從家鄉來金西雙鉆工具廠上班，她告訴我：“外婆很想你了，希望你回去看看她。”母親，我魂牽夢掛的人。她老了。當我的青春和母親的青春一樣流失在歲月的大海時，我真真切切地把母親放進了心里。我知道，盡管明天的太陽依然可以爬上樹梢，可母親那只青春鳥已一去不復返了，她的樹梢多了一份我牽掛的枝丫。我在思念她的時候，她會無端地闖入我的夢中……

　　我終于決定了歸鄉的日期。啟程的日期離得越近，我越加感到不安，甚至超過了期待的喜悅。

　　看著車窗外掠過的一片片林木，一方方田野，我知道，我回故鄉了。然而，回到那片生我養我的土地上，我卻發現自己完全是個陌生人了。我離開得太久了，已不太習慣故鄉的生活。當這樣的答案再也無法回避時，我明白了李白為什么一邊寫著“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一邊卻離故鄉越遠。也許，故鄉就是那么一塊遙遠的地方，我們非得用千山萬水隔著，才能寄托濃濃的鄉愁。

　　在那片留有父母的青春和我童年回憶的土地上，我知道我真成了異鄉人。那一條我以為閉著眼睛都可以走回去的路，現在一切都變得那么陌生。曾經無比熟悉的花溪街上，我不認識任何人，也沒有人知道我是誰。從他們的眼神里，我知道自己臉上已經刻滿了異鄉的記號。耳邊雖然是熟悉的鄉音，可唇齒之間的音節卻又是那么的離譜。

　　我攔下出租車，奔向母親的懷抱……

　　今天，越來越多的人不斷在遠行，也不斷有像我一樣的外來打工妹在金西這片肥沃的土地安家落戶。人們雖然有著不同的思念，但都有著相同的名字，都叫故鄉。如果故鄉和我只是相隔一張車票的距離，我是可以隨時回去的。可我，已無法回到那個離開時的故鄉。在我轉身離去的那一瞬間，注定我要成為故鄉的異鄉人。我回到的只是那個和故鄉叫著同樣名字的地方。

　　隔著十幾年的歲月，任由我對故鄉的思念把整個心填得滿滿的，都無法回去了。因為，我已嫁給金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