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夜還在下雨,前夜的風吹到黎明時,已經歇息。涼意都在枝頭,闊葉林開始脫落,像一個老婦人,脫落了她的年紀。我和夏目趁這個時節上雙龍,一路開車盤道而上,仿佛逆時間而行,山坡上的火棘結出了一串串火云般的野果,相向而行的只有落葉、風與溪聲。夏目談起靦腆的太宰,當他聽說太宰夫人有了身孕,怎么也想不通,覺得這真是不可思議,三島說,“太宰這個人呀,靜如處子,動若脫兔”,言下之意,真是風情萬種。太宰那個孩子的名字,還是夏目取的,叫太宰治。
事情當然不是這樣,我想說點別的,當夏目是只貓的時候,我開車帶夏目去雙龍放生;當夏目還是個后生時,經常是他開車帶我上雙龍。我們躺在雙龍洞的臥船里,他曾想在石壁上刻春宮圖。他說,這樣,一定帶女友過來躺在船上談戀愛。可是,他只跟我躺在船上談過哲學。我們聊起了斯賓諾莎。
“你知道布洛克么?那個寫‘研究斯賓諾莎的賊’的家伙。”
我讀過布洛克的八百萬種死法,我讀過斯賓諾莎的倫理學和書信集,我在書店看到過研究斯賓諾莎的賊,但我沒有想過一個賊——研究斯賓諾莎,究竟何用?
“斯賓諾莎這個磨鏡片的老頭,真荒謬啊。”
“比我們躺在船上談斯賓諾莎還荒謬?”我不由說道,這是我們第幾次上雙龍?我已經數不過來,但這是我們第一次談起斯賓諾莎。我對一個用三段論來論述倫理、證明上帝的人終究抱有好感,世界是可以論證的么?不,世界恰恰是人與萬物的界限。
只要我們在雙龍洞內,我便有一種回到柏拉圖洞穴的感覺,人們以石壁上的影子為敵人,洞中天地與洞外天地同為一天地,但人總有一種分別心。
“見鬼,愛因斯坦相信斯賓諾莎的上帝。”夏目有點憤憤不平。
“相信點什么是好事,什么都不相信是本事。”我說。
從冰壺洞口往山下走,秋風在山路上彈一首小夜曲,隨意彈奏,偶爾又會彈回前半部,像一個反復練習肖邦的孩子,他把練習曲彈了無數遍,直到我們走回山腳,他才收手將最后一個定音敲了出來。夏目在念“洞庭波兮木葉下”,他問我,上句是什么。“裊裊兮秋風。”我說。
“自由的人絕少想到死亡;他的智慧,不是死的默念,而是生的沉思。”這是斯賓諾莎的智慧。看來,夏目和我都不是自由的人。夏目一直在北山的竹林里找他刻過字的竹子,他找到第一棵是“夏目到此一游“,他找到第二棵是“夏目到此二游”,他想看看最近一次是“到此幾游”,但始終沒有找到,那棵竹子已經被雪壓壞,還是遭到砍伐?夏目沉默不語,他再也沒有下山,我再次遇見他時,他已經是只松鼠,在松樹與杉樹之間自由地跳躍、攀爬。
“事物具有的圓滿性愈多,它具有的神性就愈多,它表現神的圓滿性就愈多。因此敬神的人就比不敬神的人具有不可勝數的圓滿性,他們的德行就無法和不敬神的人的德行比擬。因為這些不敬神的人是作為主人手中的工具在不自覺地服役著,并在服役中毀滅,反之,敬神的人是自覺的服役著,‘并通過他們的服役變得更加圓滿’。”斯賓若莎無可企及,因為他圓滿;夏目也無可企及,因為他已經是只松鼠。我聽見肖邦的練習曲到了最后一個白鍵,天色已經跳向黑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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