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風吹我們去哪兒

　　時間像出租車上的計價器一樣跳了過去。

　　夜已經深了，人們挖好了壕溝，準備在里面避免任何傷害，一個小彈片都能夠讓我們負傷良久，能夠讓我們負傷的東西似乎比讓我們幸福的更多。迪克牛仔在唱夢醒時分，恰恰是人們睡得香甜的時候。“碰不到我愛的人，我知道愛需要緣分”，緣于不安分，當你的手從我的手中滑過，一顆星辰隨即黯淡了，如同一朵花忘了開放。我談論你時，人們以為是在談論另一個女子，我并不拒絕誤會，何況我以為我們遇見的時間恰好在一個容易誤會的點上。只是沒有想到時間一旦過去，它的痕跡一時半會兒決然不會過去，似乎為了說明時間存在過，你在遠方并不構成遙遠。

　　我感覺自己語無倫次，說不到點子上，夜已經深了，連流浪貓都卷起尾巴睡了，我像一盞盞從黃昏開始亮起的路燈，想照見你回家的影子，照見你在路燈下小坐時瘦削的肩膀聳動不已，你抽泣時我照見你眼中的波瀾如此壯闊，我真想為你熄滅片刻，在黑暗中，哪怕我是一只蛾子，我也要停在你的腳尖，讓你的眼淚打濕我的翅膀，我不愿撲火，只愿撲進你的眼淚里。我坐在你的右手面，我聽見你的聲音細膩，柔軟，帶有一股香草冰激凌的甜味。遠處的煙火剛照到窗上，窗已經合上，再也沒有煙火在玻璃上彳亍，夜已經深了，仿佛軍靴空置在床下，黑咕隆咚的口子里，滿是一股發霉的氣味，煙囪無人打掃，城市如同卷在鐵筒里的衛生紙，蒼白而又粗糙。我只能仰仗你——記憶之河突然遇到汛期，漫過沙地，淹沒了岸邊的樹，房子也漂了起來，威尼斯般的景象，我劃著小船歌唱你的美，然而我連美是什么都不知曉，我只知道歌唱你，在那個時辰，晚風細細地吹，懸鈴木上的花絨讓人直打噴嚏，我竟然不怨恨它，那個晚上，我愛我遇見的任何事物，它們都在美的洪流里，它們都染上了圣潔的光暈。

　　我以為孤獨是我生命中的全部時光，但你竟然比孤獨更加充斥于我。

　　從那一刻起，我知道凋零，花瓣從我身上一片片落下去，為了抵達核心，為了看見你，我的拇指姑娘，你蜷縮的世界與我如此相似，我要駕著南瓜車來接你，讓我們逃離片刻，打個響指就去遠方，打個呼哨就能召喚一頭鯨魚，讓我們騎著遠走。光陰似箭，我要坐在箭上，倒著回去。回到弓弦應聲之時。我們會不會認識在另外一個時刻，更美好，更偶然的一刻，仿佛光陰如雨珠跳躍在傘面上，我們在其中一滴相遇。但是聽我說，姑娘，夜已經深了，人們熄滅自己，如同吹熄燭臺上的火。為了禱告，神甫們收起了玩笑，在他們莊重的儀式里，每一個字母都憂傷如釘子，敲進了人子的手掌。因為救贖看起來是那么不可能，禁忌又一次讓我們沖破。晚風吹著麻雀、燕子、布谷的羽毛，吹著它們各自的煩惱而去。我悠游卒歲，年華凋盡。一顆危險的黑痣，它的根須有好幾公里長。在一座城堡里，在杜伊諾，我眺望你許久，直到你抬頭看我，讓我化身石頭。但未必是這樣。我們錯過所有的事情，為了更好地看見彼此。

　　你坐在權力的邊緣，坐在金蛇之位。我獨自坐在荒野，如同我手上抱有豎琴，為野獸們唱歌，感化它們，像俄耳甫斯做過那樣，讓冥王反悔。

　　引領你從黑暗中歸來，你亦不知曉過來何為，但我并不回頭看你，一個身影飄忽其后，自有他的道理。讓我們對赫爾墨斯充滿崇敬，他是無常，既是黑，也是白。他為人間報信，送達我的是如此一個口信：你在淹沒你自己，我在你的洪流中，比一朵浪花更輕，比一粒塵埃更小。除了剎那，你未曾感知我；除了瞬間，你未曾察覺我。你于我，卻是一座須彌，一片原野。萬物皆在其中，某一宇宙在遇見你的時候敞開，我隨之跌落其中，不知其返，無人領我回去。

　　晚風吹在琴弦上，琴弦嗚咽不止；晚風吹在鬢發上，鬢發日益斑白。

　　我從中已經領略了憂傷，青草在貧瘠的土地里節制自己的飲食，如同佛陀一般，每日一食，纖細的手指，輕輕地捻著自己的死亡。你如此明媚，在午夜，像螢火落進一口枯井，尤其是星月全無之夜。你的一點光亮是我永恒之皈依。你如此貞靜，身上還沒有任何破裂之象，完美的潮汐仍在腹中回響，月亮對你的影響使你未嘗墮落。你的輕盈像火焰上的一絲絲水氣，飄渺，游離，往往沒有去向，黏附在任何一件事物上，這件事物就有損傷，因為記憶侵入了它，它將衰老，它將破裂，但它因此獲得了紋路。我真該反省當時我的手為何不是石頭，將你束縛在手掌中？你將發現這一切來之不易，愛神的戲弄并不高明，高明的是我們可以錯身而過，卻不能在心上彼此錯過？

　　上帝安排人世的姻緣，往往出人意料。哲人教會我安忍，明知此心躁動不安，乃是生命之旨意，偏偏抗旨不遵陷入孤獨境地。拒絕陽光，火焰般的花瓣在陰暗處更是妖嬈。你控制著自己的節奏，我卻渴望突入你的節奏，使你手足無措，使我有機可乘。我要掠奪你，如同強盜掠奪一座村莊；我要捕獲你，如同漁船遇上大馬哈魚群。我要在你的記憶里制造一個針眼，讓我的生命之線穿過它，在你的心上縫制所有的紋路，把它當作地圖，讓你一生都在這副地圖里穿行。你將帶著我的痕跡生存于世，也將帶著我的痕跡汩沒于世。但此刻，我卻想象自己從來不曾出現于你的心中，你的心為別人所擁有，如同你的身體在另一具肉體中得到飛升。我的嫉妒使我沮喪，我的愛慕使我墮落。我永遠不再見你，仿佛我飛到了極點，墮落避不可免。如果你在懷念我，不要在雨中打傘，我像雨一樣吻你無數次，直到天空放晴，這個夏天該是多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