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村,雨臺屋剛好居中,因為它的北邊正對著宗祠大廳——反過來說可能更好:宗祠大廳居中,南邊正對著雨臺屋,它們之間隔著一大片空地——供看戲的人站或坐。宗祠大廳已有600多年,坐北朝南,是簡樸大方的明朝格局,而雨臺屋造于1933年,黛瓦、粉壁、馬頭墻,典型的徽派建筑。它們之間隔著幾百年的風雨。雨臺屋演戲,有一部分是給先人看的。
你可以想象一下,雨臺屋,它的戲臺子是朝著宗祠的。這個屋,北邊沒有墻,居中的是戲臺,南邊兩側是暢通的圓弧門,門墻自然是造型生動的磚雕。這個屋,南北通透,它的功能類似于一把雨傘——遮陽擋雨,確保戲臺子演戲,日戲夜戲,風雨無阻。但它的形制卻不限于一把雨傘,它跟戲臺子融為一體,戲臺子的兩側有樓梯通往演員化妝室兼起居室,這兩個木頭房間,整個粘附在這“雨傘”上。從戲臺下面看,感覺是懸空的,花花綠綠的演員從懸空的木房子進進出出,長袖飄飄依依呀呀,很讓年幼的我神往。
雨臺,也就是戲臺——戲臺為什么叫雨臺,為什么叫雨臺屋,我至今不甚了然——印象深刻的是它的臺柱子,但我想不起它究竟有幾根,8根?12根?比較真切的是玩搶換柱子的游戲,好像是一個人喊一聲,其他人趕緊離開原來的柱子去找下一個柱子,在一陣喧囂或尖叫中當然有搶不到的,你看好的柱子可能被人家先占了,這時你就只能孤零零站在中間,等待下一次機會。此外,在戲臺上玩一種“孵老虎子”的游戲——三顆石頭,置于身下,權當是亟需你保護的老虎子,你兩手撐地,用左右腿腳伺機蹬或掃,只要碰到伸過來搶老虎子的伙伴的手,你就可以站起來做人,而讓人家趴下來做老虎。好多年,我一直以為老虎是孵出來的,“老虎子”的“子”,就是“雞子”的“子”,孵老虎子,是不是類似于孵雞子呢?還是我弄錯了,這個游戲原本叫“護老虎仔”呢?湯溪話發音古怪,以訛傳訛也是有的。孵老虎子的游戲,到處都可以玩,而在戲臺子上玩這個最為刺激,一是騰挪跳躍,咚咚咚聲響,加以雨臺屋的共鳴作用,咚咚咚響得無以復加;二是攻防轉換之間,一不小心會翻滾到臺下來,可越是這樣,越是喜歡在雨臺上玩,雖然每次都玩得臟兮兮的。
戲臺下面,原本有一些網格狀的木頭,是我們追逐打鬧的好地方。后來,那里滿滿當當擺放了許多棺材!雨臺屋一度成了我們村上的陰司屋(靈堂)。冬至前后,清明以前,去世的老人相對較多。只要看到自家門口倒豎著掃帚,我就知道有老人過世了,雨臺屋就會斷斷續續傳出哭聲。按慣例,人死后,要在靈堂放七天五天,至少也要三天,出殯之前,有幾天雨臺屋靜悄悄的,去世的老人安安靜靜地躺在棺木里。我多半會跑過去,一口棺木,赫然枕在兩條四尺凳上,在棺木一頭,有一個大大的當時我不認識的“奠”字。戲臺下面整齊排列的棺木陣中會空出一個棺位——那里原先就是放這個棺木的——前兩天我還和伙伴們在這口棺木上爬上爬下。這時候我們都知道,要好幾天不能在雨臺屋里玩耍了。我能看的是一幫人披麻戴孝,又哭又唱,而道士搖著鈴鐺繞著棺木做道場。有時我們也會學道士拖腔尖聲尖氣地唱——
初五吃個粽
初六肚里痛
初七來弗及(拉肚子)
初八趕(制)棺材
初九鈴鈴鈴
初十埋在山頭巔
碰上殷實人家做紅白喜事,有的時候還有“麻雀子”吃——“麻雀子”,就是一些麻雀蛋大小的米粉團子——有時要圍著棺木拋灑供小孩子哄搶。最為恐怖的一次,是在下葬時,我為了搶麻雀子粉團,居然跳下了墳壙,我至今都記得一鍬一鍬的黃土從我頭頂飛過,砰砰地落到棺木上。很多年以后,雨臺屋面目全非。我出門在外,在城市里討生活。有一年冬天,小偷光顧了江北一家雜貨店,結果被眾人追趕,小偷走投無路,“撲通”跳進了江里,小偷想游到對岸,游著游著就沉下去了,圍觀的人站滿江堤。那天我剛好路過,被結結實實堵在路上,突然就想起了雨臺屋,想起童年下雪的冬天下午:村子里不知怎么地抓到一個賊,類似于如今“白闖”的那種,在雨臺屋的門口空地,那個可憐的外鄉青年,反剪著雙手,穿一根褲衩,被勒令跪在一條窄窄的凳子上,周圍是義憤填膺的村民,我睜著我的大眼睛在人群中轉悠,后來圍觀的人慢慢散去,只剩下罵罵咧咧的幾個民兵,我依舊靜靜地看著,至今依稀看到他凍得發紫的嘴唇,脊背交錯的鞭痕,戰戰兢兢跪著的身形……而雪花不緊不慢地下著,地上慢慢白了,天色慢慢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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