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正泉：這輩子就做檢察官

　　二十分鐘，四十分鐘，一個小時，……

　　婺城區人民檢察院民行科科長吳正泉用余光瞟了一下電腦上顯示的時間，已經下班很久了，剛才還在電話里答應著寶貝兒子今天要早點回家陪他寫作業。

　　“爸爸，你不是下班了么，怎么還不回來啊？今天的作業好難啊，我不會做，你快點回來教我吧。”

　　“兒子，先自己想想，爸爸工作上還有點事，處理完馬上就回來陪你寫作業。”

　　“馬上是多久，十分鐘么？”

　　“一個小時吧，再過一個小時爸爸就回來陪你。”

　　看來這次要食言了，兒子現在肯定把嘴撅得老高，不肯好好吃飯，吳正泉心里這樣想著，真希望馬上趕回家。可是他的心卻控制不了自己的腦袋，吳正泉的腦海中總是浮現著那樣一張斑駁的臉，眼睛時常半瞇著，再加上眼鏡的遮擋，不仔細看還以為那是嵌在額頭上的兩道深深的皺紋，滿是倦意與無奈。可那雙眼睛卻可以因為憤怒而瞪得巨大，貌似要讓眼眶裂開。吳正泉不禁打了個冷顫，他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樣的重壓才讓這個書生氣十足的浙江某大學研究生高某變成了這幅面貌。看著手上的申訴書，想到電腦里還有一大堆文件等著他，于是伴隨著已經僵硬的脖子發出的咔咔聲，吳正泉又將自己沉浸在案件的資料里。

　　問題的癥結到底在哪里？這是他這陣子以來一直在心里念叨的一句話。一筆關于糧食的交易，付款，交貨。本來沒什么特別，但原告金某說自己沒有收到糧食，要求被告高某返還貨款。被告高某卻說自己已經發貨，而且對方也收貨了。雙方各執一詞只能交由法律來擺個公道。然而就是這樣一場關于糧食交易的官司，從2005年12月22日一審判決，高某不服提出上訴；到2006年10月23日二審判決，高某上訴被駁回；再到高某不服二審終審判決，向檢察機關提出申訴，檢察機關向省高院抗訴后，省高院于2007年12月25日裁定撤銷原一、二審判決，發回婺城區法院重審；最后，經重審，2008年8月7日重新立案并于2009年9月10日開庭審理，婺城區法院再次支持金某的請求，判決高某敗訴。

　　吳正泉琢磨不明白，如果真的是高某沒有發貨，法院這么多次的判決，他肯定會心虛。那就沒有必要再一次次的用針扎自己的痛處，用4年多的時間折磨自己的精神、肉體和物質。他肯定有冤情。那次第一眼看到這個人，吳正泉不敢說這個人是蒙了冤的，但他敢說這個人一定是承受著他本不該承受的痛苦，從他的眼神里就知道。吳正泉一向很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畢竟這半輩子都在做審訊方面的工作，什么樣的人沒見過！可是他也清楚的知道在法律面前只有拿出證據才能為高某翻身，他的直覺和同情心是拿不出手的，所以，繼續工作吧，一審雖然沒有改變判決，二審只要找到癥結并突破它就好了。吳正泉拉了拉肩膀，繼續伏案工作。

　　2009年12月的一天，空氣十分干燥，吳正泉覺得自己的眼睛因為盯著對面的人已經有些發澀。對面的女人并不低頭回避，兩側枯燥的頭發蓬松地耷拉在耳邊，整個人堆在椅子上好像沒長骨頭，這讓吳正泉怎樣都無法對這個女人產生一些善意的想法，這個女人就是案件的另一個關鍵人物金某。他不問時，她就坐在那里發呆，他問時，她不是不回答就是不直面問題。吳正泉看著她說話時腮幫子一鼓一鼓的好像一只蜇人的水母，心理暗暗想著她果然是一個不好對付的主。整整一天下來，該問的也問了，該晾的也晾了，思想工作也做了，可怎么也不能從金某的牙縫里擠出一點對案件有利的事實。難道這次二審還是沒戲么？吳正泉想像著高某聽到自己再次被判決敗訴時的臉，猜測著高某會不會再次申訴……

　　不管怎么樣，法定許可的詢問時間還沒用盡，那就再加把勁，為了法律的正確實施，也為了對得起自己這份工作。吳正泉想到那天晚上，在他眼前定格的兩張買賣合同合二為一的畫面，他意識到這兩件事情應該有潛在的聯系。以前審訊的資料有提到過，高某不承認跟金某有委托買賣糧食的關系，而是跟金某所在的某糧油食品有限公司之間存在委托買賣關系，而且有合同，但是金某不承認自己在某糧油食品有限公司任職，但她也始終拿不出與高某之間委托買賣糧食的合同。吳正泉因此大膽猜測，事實可能是糧油食品有限公司為了逃避稅收而以員工金某的個人名義將貨款匯給高某。而金某之后起了貪念，想要借此機會撈上一筆。那么突破口就被鎖定在了怎樣攻破金某與糧油食品有限公司的關系上。如果能證明金某是糧油食品有限公司的員工，那么她匯錢的行為就屬于職務行為，高某就不用返還那筆所謂的屬于金某的貨款。這場反反復復的官司應該做個了結了，吳正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下午4點15分，吳正泉再次坐到了金某的對面，這已經是今天的第3次詢問了，金某明顯已經很不耐煩，開始不自覺地玩弄自己的頭發和手指。吳正泉想著終于用了6個多小時的時間磨掉了不少她的戒心，趁她松懈，看看自己能不能找出她的漏洞。吳正泉讓金某又敘述了一遍她跟高某交易的整個過程，具體到每次交易時說過的話，做過的事。金某的話明顯跟上一次有出入，吳正泉抓住她每一個漏洞，句句緊逼，不給她時間來構思應對的謊言，這時的金某神色明顯開始慌張，人越是慌張說話的漏洞就越是多。吳正泉知道她是心虛了，沒有做過的事怎么可能說得滴水不漏，他趁金某沒有招架之力的情況下終于把那個關鍵的問題拋了出來，他詢問了一天就是在等著這一時刻。

　　“金某你到底跟糧油食品有限公司是什么關系其實我們已經掌握了，你再繼續狡辯只會讓自己承擔更嚴重的后果。”金某臉上有些抽搐，但她還是努力地控制自己的表情。

　　“這件案子搞了這么久，你自己不累么？你現在又有了孩子，不應該給孩子積點福氣么？你自己有能力賺錢，何必要去貪這個便宜呢。不是你的錢花起來能安心么？你這是折磨別人也是在折騰自己啊。”

　　金某想起休息室里裹在婆婆懷里的孩子，寶寶現在是不是餓了？今天中午喂乳的時候，寶寶的食欲不是很好。現在是吃晚飯的時候，應該去給寶寶喂乳了。

　　吳正泉看出金某因為孩子已經開始動搖了，于是他轉換了口氣，試圖用一種鼓勵的方式，讓金某說出真相。最后，在他軟硬皆施的詢問下，金某終于在這一天的黃昏將事實托盤而出。

　　真正的事實與吳正泉的大膽猜想并無太大的出入，只是他沒有想到，原來糧油食品有限公司與高某交易的其中一部分錢真的是金某的，是金某借給糧油食品有限公司的，但她匯款給高某確實是以糧油食品有限公司財務人員的身份。吳正泉似乎看到了高某那兩道皺紋似的雙眼舒展開的模樣。

　　偽造借條只為讓別人來告自己，虛假訴訟終究逃不過他的眼睛

　　書面證據看不出破綻，借條也沒問題，金華某建材有限公司承認自己欠了錢，庭審中與11個民間借貸案件的當事人之間完全沒有實質性的抗辯。可這冒出來的11個案件太突然了，偏偏在建材公司的土地將要被法院拍賣的時候幾乎同時向法院提起訴訟，這肯定有問題，吳正泉一直皺著眉，將嘴唇抿得更緊了。

　　看來我需要各個擊破了，目前的情況來看，只能從口供入手，他這樣想著，將文件整理好順序，又準備重頭再看一遍。這是他多年的習慣了，每次詢問前，一定要做好充足的準備，這樣才能不分太多的心在提問上，他才有更多的時間觀察被詢問者的表情與肢體語言，爭取在最短的時間找到最合適的詢問辦法讓他們說實話。

　　眼前這個叫張某的男人神色淡定，他就是那11個案件中的一個當事人。經過了一天的詢問，絲毫不見一點疲憊與慌張反倒凸顯了吳正泉的焦慮。張某的口供很完美，讓吳正泉找不到一點破綻，眼看法律許可的時間就要用完了，難道今天就這樣一無所獲了？還是事實就如張某口中所說，所以才沒有漏洞？吳正泉此時感到困窘，也許他多日來做的努力就要成為無用功了。

　　吳正泉一個人走到窗口，想用新鮮的空氣讓自己重新振作起來，可是撲面而來的只有混著霉味的潮濕的空氣。他敲了敲腦袋然后將詢問記錄重新看了一遍，試圖從中找出一些有用的線索。因為自己看了大量的資料所以太熟悉了，可能會因為太熟悉整個案件而把一些當事人敘述的經過當做理所當然的事，這樣子而錯過一些細節就太可惜了，他決定這次要強迫自己像第一次讀記錄一樣來認真考慮每一句話。

　　“今向張某借到現金人民幣40萬元整，利息按月息2.5分計。借款人：金華某建材有限公司，2007年11月30日。”將40萬元借給建材有限公司！那張某的這40萬元是從哪來的呢？嗯，對！這個可能會是一個突破口。吳正泉不自覺地點著頭，像是再給自己增加信心。

　　下午5點，吳正泉再次開始對張某的詢問。張某估計是猜到檢察官拿他沒什么辦法所以才搞到這么晚，于是更加從容了。沒想吳正泉直奔主題，“你借出去的錢是從哪來的？”。張某應該是之前并沒有想過這個問題，身體一下就硬了，不過他很會管理自己的表情，沒有流露出些許緊張的神色，他的反應也很快，馬上就回答了出來，“6萬元是從別人那借的，還有4萬元是自己的，20萬元是從銀行取來的。”吳正泉感覺自己耳邊的聲音突然就大了起來，好像有人拿著擴音器在他耳邊不斷重復“20萬元是銀行取來的，20萬元是銀行取來的……”他終于找到突破口了。張某以為自己回答得很完美，想著時間快到了自己終于可以擺脫這些人，不覺的輕松了許多。他不知道自己這條大魚已經上了鉤，而魚竿牢牢握在了吳正泉的手中，剩下的就只等吳正泉收線了。

　　吳正泉很自然地把同事叫進來，當著張某的面說“開一份協助查詢通知書，向銀行查一下張某的銀行賬戶在2007年11月30日那一天的存取款情況。”張某聽到這句話眼睛一下子就瞪大了，他在回答時根本沒想到，檢察院可以查詢銀行里的信息這回事，他只是隨便說的,沒想到把自己框進去了。他的表情終于開始慌張起來了，嘴唇輕輕地抖動著好像在跟自己說話，還是在獨自念叨著什么。吳正泉沒有繼續詢問，而是完全保持安靜。他知道現在能做的就是等了，等張某自己說實話，或是等銀行那邊的信息出來，真相自會大白。他一口氣將茶杯里的水喝完了，今天消耗了他太多的口水。

　　“我現在講真話行不行？”張某終于打破了沉默，吳正泉全身投入地聽著，筆不斷地與記錄紙摩擦著，好像在他手中的那只筆也處于一種亢奮狀態。事情的真相原來是金華某建材有限公司負責人朱某得知其財產被金華市某典當有限責任公司起訴查封，并即將被法院拍賣用于償還債務，于是就于2009年11月找張某幫忙，要求張某以金華某建材有限公司為被告向法院提起虛假訴訟，以參與被法院拍賣財產的分配，為此偽造了金華某建材有限公司欠張某40萬元的借條。張某說自己是想幫朋友的忙，沒想到事情會搞成這樣。吳正泉沒有回話，他默默地想，無論是出于什么原因，違反了法律就要受到相應的懲罰。

　　他決定這一輩子就做檢察官這個工作

　　“進入檢察院，我從來沒有后悔過。”吳正泉篤定地說。“這個工作特別有成就感，有些來上訪的人對法律內容不理解，但只要我們耐心地解釋，一遍一遍地講解，很多事情就解決了，不會繼續上訪或是對法院的判決表示不滿。群眾相信我們的話，這種被人信賴的感覺特別好，所以我很珍惜跟群眾溝通的機會，想盡一切辦法讓他們明白法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有時候要花很久，要說很多話，嗓子都冒煙了，但是很值得。”

　　吳正泉說雖然自己很熱愛這份職業但也有傷心的時候，有時甚至會處于弱勢，這么多年見過跟他橫眉怒目的、遇過語言威脅的、也碰到過罵人的，但從來都沒有動搖過他對這份工作的執著。有時候碰到大案子，審訊一天一夜，整個人累的站著都能睡著，但他從來沒有抱怨過。他說：“我們做的都是雞蛋里挑骨頭的事，都有難度，不過我從來都不畏懼困難。”

　　從書記員到助理檢察員再到檢察員，他踏踏實實地走到今天——婺城區人民檢察院民行科科長兼金西檢察室主任，他把自己最好的歲月奉獻給了檢察事業。無論何時你問他，他總會憨憨地笑著說：“我熱愛我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