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情是不可動搖和改變的,譬如對國家和民族的忠誠,譬如在心中始終保留著某些敬仰的人或身邊親友的位置,譬如對一部優秀作品的基本評判……無論歷經世事滄桑,無論歲月無情漂洗,堅若磐石。
中國青年出版社為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七十周年,出版了兩本艾青詩集,一本是《我愛這土地:艾青抗戰詩集》,一本是《時代:艾青詩選》。
我拿到這兩本詩集的時候,肅然起敬。盡管個中有不少作品,少年時就已爛熟于心,但仍像剛剛得到盼望已久的新書那樣愛不釋手,通宵達旦地端坐在案前,細細地重溫。
艾青,與智利的聶魯達、土耳其的西特梅克一起,并稱為“二十世紀的三大人民詩人”。作為上個世紀中國走進世界的詩人,從上個世紀五十年代至今,國內外各個版本的“艾青詩選”不勝枚舉,僅美國國家圖書館,就藏有三十余種此類詩選。各類版本,除了選目不同,在斷句、折行、章節、譯文上也有差異,亟待規范。
我是去年10月較早知道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這兩本詩集的計劃的,并得知艾丹正潛心和傾力于艾青詩作的編選、校訂。艾丹,艾青之子,艾青晚年時期的秘書,由他負責編纂,是對艾青作品的正本清源。
艾青流傳至今、膾炙人口的作品,有近三分之二寫于抗戰時期,影響了幾代人。國內外的新聞媒體和文學界等,尊敬地稱艾青為“延安戰地詩人”“紅色詩人”“詩壇泰斗”“詩圣”……而我以為,就藝術本身而言,這些稱謂還不足以準確定義艾青的藝術成就和地位。簡單地用“悲憤出詩人”來印證艾青其人其詩和他所在的那個年代,無疑有失全面。
艾青是屬于中國人民的,艾青在1940年的冬天曾經寫道:
我是很關心中國以及世界的時事的變化和發展的,我更以一個中國人民的資格,渴望著中國政治的進步,只是我從來不曾強迫自己為每天的時事,作有韻的報告而已。
新的歲月又向我走來,我將以全身激動的熱情迎接它。它將載著勝利的冠冕而來。
為了迎接它,我將以更大的創作的雄心來為它譜成新的歌。我將忠實地追蹤著它前進。我要以創作作為我的思想的行動,爭取自己的預言的實現,證實自己的誓言。
我將學習謙虛,使自己能進步;我將更努力工作,使自己能不慚愧生存在這偉大的時代。
這樣的文字,只有詩人與這個國家和人民有著深厚的感情,只有這種感情升華為詩意的激情和渴望時,才可能融入筆墨之間。
讀艾青的《我愛這土地》《黎明的通知》《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火把》《向太陽》……不知不覺被艾青飽滿的情緒感染之時,不能不對這位偉大詩人產生崇高的敬意。與艾青詩歌相擁的,是太陽、土地,是火把,是黎明……他飽蘸對明天的向往和追求,用激越的詩句鞭笞了舊社會的黑暗和恐怖。
艾青是中國新詩歷史上杰出的代表人物,他的詩,不受形式的束縛,不拘泥于詩句的韻腳和字數、行數。他說:“寧愿裸體,也不要讓不合身材的衣服來窒息你的呼吸。”艾青追崇詩的真、善、美,他形象地作了比方:詩神駕著的純金三輪馬車,那三個輪子,分別是真、善、美。
關于詩歌寫作,艾青的準則是:“樸素、單純、集中、明快。”他希望和期待的是:
假如是詩,無論用什么形式寫出來都是詩;
假如不是詩,無論用什么形式寫出來都不是詩。
不要把詩寫成謎語;
不要使讀者因你的表現不充分與不明確而誤解是艱深。
……
艾青的詩歌之所以閃耀著恒久的光芒、洋溢著旺盛的生命力,源于它對基層生活的體驗和堅守,源于艾青一顆火熱的愛國、報國之心,源于艾青質樸無華的真情實感……如果失去以上,恐怕早被時間摒棄和被讀者遺忘了。
艾丹和中國青年出版社編選這兩本詩集,堅持了艾青一貫的詩歌寫作觀。以《時代:艾青詩選》為例,入選的五十首詩作,是從艾青的五百余首力作中反復推敲篩選出來的,標準之嚴格,幾可稱為“終極選擇”。其中,我們不曾留意或者一般不會選擇的《燈》《黃昏》《秋晨》《群眾》《小藍花》赫然在列。這些“不起眼”的短詩,足以與艾青最著名的詩篇媲美。它們的入選,實現了詩集多維度地彰顯艾青天生的藝術氣質和獨到的想象力的出版本意。
一朵開在山上不起眼的小藍花,被詩人發現了,他看到了小藍花在沖著他微笑,于是他寫道:
小小的藍花
開在青色的山坡上
開在紫色的巖石上
小小的藍花
比秋天的晴空還藍
比藍寶石還藍
小小的藍花
是山野的微笑
寂寞而又深情
在艾青眼里,小小的藍花,不失珍貴,它有朗空般的胸懷,自信而樂觀……這首詩的字里行間,還能捕捉到艾青對世間萬物的關懷和真誠,以及一代詩人必須具備的善良和良心。
艾青的詩歌寫作觀點總是直接明了、不容含糊。而這種穿越時空的詩論,字字珠璣,歷久彌新,于當下詩歌的病痛,實為長效良藥。他說:
詩與偽善是絕緣的。
詩人一接觸到偽善,他的詩就失敗了。
高尚的意志與純潔的靈魂,常常比美的形式與雕琢的詞句更深刻而長久地令人感動。
最高的理智的結果,使詩人們愛上了自然與坦白。
他又說:
沒有比生活本身和大自然本身更豐富的儲藏室了;
要使語言豐富,必須睜開你的眼睛;凝視生活,凝視大自然。
深厚博大的思想,通過最淺顯的語言表演出來,才是最理想的詩。
這兩本詩集,稱作文學書籍中的翹楚,絕無過之。尤其是《時代:艾青詩選》,收入了艾青寫作時偶爾在筆記本或稿紙上的信手白描或速寫,可窺其早年繪畫功底之一斑。
眾所周知,當年遠渡重洋從巴黎回國的艾青,曾參加左翼美術聯盟,從事革命文藝進步活動,之后才走上詩歌創作的道路。一個成為詩人的畫家,我們深諳他的詩情文采,卻少有機會得見他的罕見畫作,不能不說是個遺憾。而《時代:艾青詩選》如此集中地展現激蕩著畫家天資稟賦的艾青的部分“涂鴉畫”,是時代的幸運,亦是讀者的幸運。
艾青及其作品,早已在中國和世界文學史上奠定了堅固的地位;他的人格魅力,經過了歷史一次又一次的檢驗。我跟艾丹說,我既非評論家,亦非名流,只有行膜拜之禮,怎可妄語僭言?艾丹的回答是,只要有一顆詩心就足矣。
詩心,我還是有的,不敢舍棄,也不愿舍棄。我為這兩本詩集的出版起草了一則消息,這樣濃縮了我的心聲:艾青不屬于某個時代,他的詩句,亦不屬于某個時代。雖濫觴于抗戰時期,卻依然唱響于當下和將來,響徹寰宇。
一個被譽為“偉大的歌手”的詩人,和他的詩作,永存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