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沒有見到父親了。窗外,不知什么時候下起了大雨,一滴滴的雨點打在翠綠如漆的樹葉上。室內,在日光燈的照耀下,只覺一片潔白和靜謐。桌上放著幾張父親的照片,我一一地端詳起來。
第一張是我半歲時和父母三人的合影。那時改革開放才不久,黑白的照片素淡,洗練。年輕的父母挨著小孩坐著,母親穿著白襯衣,微胖,目光含笑,父親穿著白背心,身板瘦削而結實,臉色青澀而平淡。父親十五歲起在小隊里做事,在那個饑饉的年代里補貼家用,后來慢慢地開始到大隊里做事。那時的他自立門戶才不久,生活才剛開始。
第二張是我小學畢業那年和父母、妹妹四人的合影,那時我十一歲。照片已是彩色的,背景是綠樹紅花的幕布。父親坐在正中間,手護著坐在玩具車上的妹妹,我站在父親的左邊,斜靠著他的肩,母親站在父親的右邊,一只手扶著他的背。父親的面容清爽而干練,黃色上衣,青色褲子,白色球鞋,上衣的口袋上別著一支鋼筆,臉上帶著一絲別扭——他是不喜歡照相的,架不住母親的嘮叨。這一時期父親工作很忙,他不僅在大隊里任職,還在農村信用社里工作,村人常來家里找他,節前節后時人就更多了。常常在清晨我還沒起床,父親已和來人坐在堂屋里了,隨意地說著田里的收成,生意的行情。他把皮包擱在腿上,再把單子擱在包上,認真地寫著存錢取錢的數目,或把手中的幾百塊鈔票飛快地數著。我在鎮里讀初中時,他想辦法讓我住在一個老師家里,每個周一的凌晨,他送我返校,去上早自習。我記得一次返校時天還很早,夜霧尚未散去,只見天邊的月亮特別大,呈深紅色,釅釅地。
第三張是我二十多歲的時候照的,也是全家四人的合影。當時正值我高考復讀的關口,四人的心情已非昨日。照片里,我的臉是陰沉的,心是壓抑的,正不知路往何方,不知還要過多久才能給他們一個交待,也給自己一個交待。父親的兩鬢已染白,臉上呈苦澀,雙眼略不安地望著前面,身穿一件我的舊襯衣。當時父親兩個職位都被精簡掉了,沒有手藝的他只能做臨時郵遞員,同時供我和妹妹讀書。那些年里對他最大的打擊,是兒子的復讀與折騰,他不能向任何人傾訴。工作的全失、生計的艱難、熟人異樣的眼神,尤其是兒子的不爭氣,他都實在難以承受,卻不得不承受下來。歲月如刀。那些年的暗夜里,有沒有他無聲的哭喊?現在,我讀書每每讀到描寫人世艱難之境時,總覺得好熟悉。那么,父親究竟是靠的什么來渡過那些漫漫長夜?妹妹有一次曾跟我說:“他相信你。他比你自己更相信你。有幾次我都要放棄了,說‘爸,哥哥是不是不行了?’你不知道他對我發多大的火,他說話時那樣堅定的語氣,‘不會的!我的兒子不會的。’”
第四張是父親在參加保險業務培訓時和全體學員的合影,照片里可以看到他臉上興奮的神色。多年之后,父親終于又有了一個正式的工作,盡管只是保險公司銷售員,工資也低。我想起當時我正讀大學,有一天他打來電話,很高興地說正在準備保險從業資格考試,在上培訓班。后來又一天他來電話說考過了,領了證書。他賣起了保險,為了一份保險可以去很遠的鄰縣。他的精神恢復了一些,有幾次竟給我灌輸心靈雞湯:“不要說自己不行,每天起來要對自己說,‘我是最棒的!’”
第五張照片是最近父親、妹妹和外甥一起的合影,這是父親第一次去妹妹工作的城市。照片里,妹妹抱著才幾個月大的外甥,父親站在一旁由衷地笑著,厚重的手護著外甥。照片是妹夫拍的,背景是在一個居民小區的附近,風景優美。父親背著一個皮包,他站著,微笑著。
父親,我無數次地想象你孔武有力,你沒有做到;我無數次地想象你與眾人談笑風生,你沒有做到。然而,一個群體里,孔武有力者和談笑風生者能有幾個?絕大多數的人會時時地感受到生活的局促——實際上,眾生皆苦,又有誰能夠逃脫生命的局限?生活不簡單,而你很簡單,你把所有的力量用于一點:照顧家庭,撫養子女成人。魯格·肇嘉說過:“為了成為一個父親——不像母親的情形——養育一個孩子是不夠的,父親身份還要求有一種特定的意志行為。父親的身份總是一種決定。”一個有父親的家庭是有福的,文明也正是因此得以綿延至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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