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鳳霞
從前,我家院子里有兩棵柿樹,它們并排站著。柿樹蔥郁,我在樹蔭里玩耍長大。
柿樹很健壯,到了成熟的季節,自然是碩果累累。事實上,從春天起,它們就不斷傳遞出生長的信息。且不說那滿樹的綠葉,夏初開始便不斷掉下脫蒂的花,就像階段性地成長報告在展望秋實。而由花結果再到果實慢慢長大,這期間總會落下幾個青澀的果子,有時在院子里玩耍,聽到“砰”的一聲悶響,立即回頭望去,想著什么東西在調皮呢?仔細一看,原來是未成形的柿子!便興沖沖跑過去把它放在腳尖滾來滾去,玩膩了便突然用力一踢,或是撞上院邊高墻,留下一塊濕潤的痕跡,抑或是讓正在啄食的母雞驚嚇到,倉皇地“咯咯咯”撲走,這大抵是柿樹帶給我最意外的滿足和樂趣了。
秋天,柿子熟了,若采摘不及時,便會有熟透的柿子“啪”的一聲在地上炸開了汁,最讓人欣喜若狂的便是這個“啪啪”聲不斷響起的季節。奶奶會準備一個摘柿子的網,像撲蜻蜓的一樣,但把鏤空的紗網換成了結實的布面兜兜,然后裝在長長的桿子上。我喜不自禁小心翼翼地爬上樹,仿佛佝僂的農民在等待了春的播種、夏的耕耘,終于盼來了秋的收獲,洋洋得意。在樹上找個結實的枝椏,固定好位置,便開始摘柿子了。伸長了胳膊用網去碰柿子,當柿子進入到網口時,便把竹竿抬高,然后用力往后一拉,柿子便被穩穩地扯掉落進網中,這種采摘的法子,不僅避免了柿子掉在地上的損傷,更給我帶來了親自參與收獲的滿足。于是,從春天開始,我便眼盯著柿樹,看它長出新葉,開花,變成青果,再變黃變紅,待到摘柿子時,仿佛是去回收我曾投注的所有目光。
未熟透的柿子是不能直接吃的,不然會“澀舌頭”,摘下來后,奶奶便會把它們挨個兒擺在稻圈上,等它慢慢變熟,變得晶瑩剔透,我們把這叫做“風柿子”。小孩子個頭不高,而稻圈總是高過頭頂,我和小伙伴常趴在稻圈邊踮起腳尖去細數每個柿子,心里估摸著,這個柿子明天應該就能熟透了,那兩個柿子大概后天才能吃吧。稻谷的香味泛著金黃色的光芒,而柿子的香甜也似乎被這一泄而下送到我們的舌尖,刺痛味蕾,激活了無限的胃的渴求。臉上的表情再怎么也掩飾不了心中的雀躍,每天凝視這香甜與金黃,收回來的目光又被放出去,然后帶著熟透的柿子,泛著橙紅色的色澤,抵達溫暖的胃里。
后來,院子翻新,在圍墻邊搭起了廈子,柿樹就長在了廈子里。樹的上半部分露在外面,下半部分遮在廈子里。我曾為這樣的獨特造型和設計驕傲不已,常向小伙伴炫耀我家有棵長在房子里的樹,或者說有間種了樹的房子。再后來,廈子翻新,因為樹長在檐下,總有些礙手礙腳,便砍掉了那兩棵柿樹。而我也走出家門到遠方求學,久久在外,柿樹和秋天里熟透的紅果實也慢慢淡漠在記憶里。當有一天在蘇童的小說《十九間房》里,發現了一個被老樹繁密的枝椏遮住、躲在樹蔭下的村莊時,我又情不自禁地驕傲起來,記憶也鮮活起來。一個村莊完全被樹環繞,總有些陰郁和壓抑,雖神秘新奇卻不及我家樹下的房子和房中的樹,相依相靠、分享著同樣的陽光和露水,像手拉手一起成長的伙伴。而樹上掉落下的果實砸在屋頂上,則是老朋友猝不及防的一聲背后吆喝……
記憶里的那兩顆樹依舊搖曳生姿,樹上的果實在午后的陽光下散發著香甜的味道,刺破時間的屏障,回味在我的舌尖。味覺的記憶總是這么猝不及防地震撼到你,回憶昨天,追想往事,總有那么多的時刻是味覺給了我們契機。也許記憶的容量和味蕾的敏銳大有關系,于是懷念故鄉秋天里香甜的桂花糕,想吃媽媽做的紅燒魚,還有奶奶做的甜酒釀……始于味覺,卻不終于味覺。故鄉的一樹一木、一山一景、一人一事,就像廚房的調料和食材,為我們烹調出生活里最美的佳肴。即使遠離家鄉,告別親人,記憶里的味道依然像風箏的引線,牽引著我們回到家的港灣,回到平淡的日常生活,體味最踏實的愛的歸屬。
再見到的柿子仿佛是故鄉飄來的一股香甜,在白日塵囂里沉默,卻在夜深人靜的夜晚,穿過城市,穿過高山深林,穿過田野麥地,回到記憶的那顆柿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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