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豐
在古城的東隅,躺著一條小巷,像一條小小的溪流從北向南流淌。我徜徉其間,眼前的一切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陌生,我迷糊了,似乎聞到遠遠飄來縷縷的桂香,又似乎夾雜著綿綿醇厚的酒香,讓人有些微微的醉意。僅僅只有數百米的小巷,卻好像很長,很長,從現在一直走回了過去。我想找回童年的夢,撿回我丟失的腳印,還有這小巷往日的輝煌……
在我的記憶中,最早時候這是一條石板鋪成的小巷,上面印著我的小腳板。我每天背著書包,沿著這條巷去上學。晴天,我和小伙伴一路打彈珠、玩洋片、滾鐵環……下雨天,我喜歡戴上一頂大笠帽,光腳板,卷起褲管,哪兒有水,往哪兒踩。有時還折一只小紙船,放到路邊的水溝里,讓它漂啊漂,載著我的歡笑順水而下。
在這寂靜的小巷里,時而傳來生意人的叫賣聲、算命先生悠悠的鑼聲、“雞毛換糖”的撥浪鼓聲,也有我瑯瑯的讀書聲,有我和小伙伴“官兵捉強盜”的嬉戲打鬧聲,還有我不小心用彈弓將人家玻璃窗打壞狼狽逃跑的身影,有我從井邊挑著擔水搖搖晃晃回家的影子……我的小腳板,踩成了大腳板,從這里走出,走向天南海北。但,不管什么時候,不管走到那兒,我總走不出思念這小巷的夢。我一次又一次帶著滿腔激情回到她的懷抱,推開兩扇大鐵門,跨進家的大門……。
我家老屋就在小巷的31號(現121號),這是一座典型的中西合璧的民國樓房。大門是石庫門,門前栽有四棵冬青樹。進門就是一個偌大的天井,朝南一幢二層半的西式樓房,屋內紅漆的地板、水門汀的走廊、玻璃的門窗、寬敞的樓梯、西式的欄桿……好像一個風流倜儻的海外歸來的學子;但是,老屋的外面卻是粉墻黛瓦,馬頭騎墻……就像一位沉穩飽學的老學士。天井里有父親栽種的桂花、臘梅、石榴、夾竹桃、廣玉蘭……草木葳蕤,綠意濃濃,花笑盈盈,飄香不斷。
在這里,我沐浴親情,咿呀學語,懵懂長大:在這里,有我一群兒時的玩伴;在這里,更有家庭的跌宕起伏,親人的生死離別:在這里,我笑過、哭過、唱過、狂過,體味了世態炎涼。居住半個世紀,舊事鉤沉,滄海桑田,令人慨然!
小時,印象最深刻的還是父親的書房。書柜里、桌子上、房間里到處都是書,而父親坐在藤椅上,“坐擁書城”對著窗子伏在書桌前,透過厚厚的近視眼鏡片不停地寫、讀。他那副高度近視的眼鏡、那微禿光亮的腦門、那瘦削的身影一直留在我心中。當年杭州、蘇州、南京幾所高校曾幾次來函來人聘請父親去任教,但父親離不開故鄉,離不開學校,離不開老屋,他不忍離去,一直在金華辦學……
兒時,小巷充滿歡樂。春天,我們在操場上放紙鷂,唱著“紙鷂放得高,回家吃年糕;紙鷂放得低,回家抱弟弟……”夏天,我們在小巷里做游戲“調調龍”,小伙伴們一個牽著一個的衣服,牽成了一條龍,一邊跑一邊高唱“調調龍,吃狗蓬,狗蓬未開花,龍頭爺爺未歸家……”秋天,丹桂飄香,我們搖著桂花樹,在桂雨中歡唱“下金雨、下銀雨、下的是噴噴香香的桂花雨;做湯元,做糖糕,還做香香甜甜的桂花餅……”冬天,我們在小巷跑著,唱著:“落雪了,落雪了,阿拉來堆雪人,儂做頭,阿塑身,軋來畫眼晴;落雪了,落雪了,阿拉來打雪仗,地上雪,身上雪,阿拉變白人……”滾雪球,打雪仗,吃冰涼沁心的冰凌……
我特別喜歡門前的四棵冬青樹,一棵棵長得高高大大,枝繁葉茂。烈日炎炎,它們巨大的樹冠投下的綠蔭給小巷幾許清涼。我和小伙伴一起爬樹,抓天牛、金龜子,捕蟬,在樹下看螞蟻搬家,滾玻璃彈珠,斗蟋蟀,玩紙片……初夏,冬青開出白色的花,小小的,簇擁在一起,很香,整個空氣中都彌漫著沁人肺腑的香甜氣味。天才蒙蒙亮,就有小蜜蜂在花間“嗡嗡嗡”采蜜。我喜歡坐在門口的石階上聞花香,看蜜蜂采蜜,聽蜜蜂“嗡嗡、嚶嚶”之聲。蜜蜂醉了,我也醉了,整個小巷都醉了。路上行人每走到這兒,也都要歇歇腳,抽支煙,坐下聊聊天。做買賣的生意人更是放下挑擔,在樹下吆喝幾聲,尤其是專賣小孩吃、玩的叫賣聲對我們是有太大的引誘力了。我們總纏著大人要錢買小玩具,如小手槍,吹吹的氣球泡泡,橡皮筋……吃的那更多了,像棒棒糖,小方糕,茴香豆,還有從杭州來的西冷棒冰,等等,等等。每當遠遠聽到“咚卜、咚卜、咚卜”搖撥浪鼓的聲音時,我們馬上跑回家到處找雞毛、鴨毛、龜殼、鱉甲,拿這些與“雞毛換糖”的生意人換敲敲糖吃。那糖又甜又粘,吃得手上、臉上、身上都是粘乎乎的……
那年中秋節,我去蘇州上學。臨行前,母親因我年紀小,舍不得讓我走,哭了。父親送我到大門口的冬青樹下,鼓勵我:“外出讀書,好事。從小獨立生活,鍛煉、鍛煉,大有好處!”他拍著我的肩說:“好好學!你一定能成最優秀的!”“嗯!”我用力地點頭答應著,告別了父母,告別了小巷,告別了冬青樹,跨上了旅程。誰料,這竟是我和父親的最后一別,是我聆聽父親的最后一次教導。小巷的冬青樹下竟成了我與父親訣別的地方!那年,一個不平常的夏天,一場風暴,父親遭受了劫難。
我在小巷里徘徊,“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其實,走過這條小巷的何止于我這樣的平凡人。很早、很早的時候,那個愛喝酒的大詩仙就到過這里,那時是坐船來的。在船上他一邊飲酒,一邊吟詩:“落帆金華岸,赤松若可招。”這里正是兩條大江交匯的地方,下了船,上岸就是這條小巷的南端。一座被譽為“江南第一樓”的名樓就矗立在這里。樓高數丈,石級百余,聳入云霄,飛檐朱窗,十分壯觀雄偉。當年的太守常登樓賞月吟詩,一次詩興大發,竟一氣呵成寫出八首,共計1803個字的贊頌詩,即稱《八詠》詩,當時被傳為絕唱。于是太白拾級登上高樓也就有“沈約八詠樓,城西孤巖峣。岧峣四荒外,曠望群川會”的詩。還有那個苦苦吟詠“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的南宋女詞人,當年南渡避難,卜居小巷內。山河破碎,家破人亡。秋日黃昏,寂寞傷感,“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的她,“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蚱蜢舟,載不動,許多愁。”如今,走在小巷的我,尋找當年女詞人所說的梧桐樹,實在分不出是那家庭院里的哪一棵。一棵棵梧桐樹似乎都像,又似乎都不是。雙溪水上那兩頭尖尖的蚱蜢舟今又在何方呢?難道因為載不動女詞人的愁,沉入了水底?
女詞人登樓揮筆題寫的那首詩,把這里的景色全描繪出來了:“千古風流八詠樓,江山留與后人愁。水通南國三千里,氣壓江城十四州!
小時候常聽大人說,登高遠眺,小巷像一條扁擔,一頭是樓,一頭是塔。小巷北端巷口山坡上,原先有一座寶塔,塔下有一寺院。塔建于北宋嘉佑年間,因每一塊塔磚上都雕有一佛像,故稱萬佛塔。巍峨壯觀,塔高十三層,塔頂眺望,全城歷歷在目?稍诒鸟R亂的抗日戰爭中,為了防止空襲,塔被拆毀。從此,只留了一個塔下寺的空地名,寶塔和寺廟只能留在老人的嘴上和他們的心里了。令人欣慰的是,如今寶塔又重新遷建,一展其華麗的身姿,成為古城的新地標。
小巷的東面有太平天國侍王府。這是宏大的建筑群,分東院和西院兩大建筑部分,有黛瓦黃墻的試士院、大殿、耐寒軒,有氣勢高大精雕細刻的大照壁、精美絕倫的石雕團龍、壁畫,有寬廣的練兵場、布局精巧的后花園,還有相傳錢王手栽的兩株千年參天古柏。古柏老根交錯盤桓,蒼枝挺拔,遒勁有力,經歷了風風雨雨,世事滄桑,見證了歷史的變遷。一百多年前,這兒就辦起了規模宏大的學堂,一代又一代的莘莘學子,在這里孜孜不倦求學,書聲瑯瑯,弦歌不輟。從這里走出了邵飄萍、陳望道、千家駒、吳晗、艾青……
小巷中段,有一座近百年的基督教堂——真神堂,如今,男男女女信徒仍在聚會,在祈禱。記得當年,我和幾個小伙伴也曾與大人一起端坐在禮堂,聽牧師講圣經,唱圣歌,與大人一樣我們似乎也十分虔誠,但心中盼著的就是禮拜結束,等牧師把餅干、糖果、洋畫片分給我們……
真神堂外有一口古井。我是喝這口井的水長大的。也許,井底還有我小時掉下的小水桶呢!
小巷內有不少名人故居。如:民國教育家、社會活動家黃人望的大院,新聞先驅邵飄萍夫人湯修慧的故居,國民黨京滬杭警備總司令湯恩伯公館,民國大律師、八婺女中創始人金品黃舊居,國民黨憲兵第一團團長陳步云寓所……。
“五四”運動,小巷覺醒了!
金華中小學師生、工商界及社會各界人士數千人,集中在武勝營
(原省七中操場,即現古玩市場)召開數千人聲援北京學生運動的大會!拔逅摹憋L雷激蕩,群情激昂,這里發出了金華人民的吼聲,“外爭主權,內懲國賊”、“廢除二十一條約”、“還我青島”口號聲響徹云霄。
抗日烽火連天,小巷沸騰了!
臺灣義勇軍在這里舉起了大旗,戰歌嘹亮,紅旗獵獵;《浙江潮》、《臺灣先鋒》、《戰地半月刊》等多家報刊雜志社以及國際新聞社、國際通訊社金華分社……在小巷里像雨后春筍般破土而出;周恩來來了,學校禮堂里回響著他慷慨激昂鼓舞人心的聲音。人們從天南海北來到小巷,點起熊熊烈火,又將火種播向四面八方……
金華解放,小巷歡騰了!
鑼鼓喧天,紅旗招展,人們載歌載舞,在學校操場上,舉行金華人民慶祝解放大會。
……
真的,說了老半天,忘了提這小巷的名字了。不過,不急。知道小說《金瓶梅》吧?那里面人們喝的酒,就是當年這條小巷的酒坊釀造出來的,這酒,可香,可醇啦!西門慶、潘金蓮、李瓶兒……不是都喝醉了?這條巷,亦就以酒坊命名。小巷在哪里?呶,中國著名的火腿之鄉,知道了吧!
從南到北,從北到南,我從現在走進歷史,又從過去,走回現在。我徘徊,我尋覓,我迷醉,我感慨……
哦,花香醉人,酒香醉人,說不盡的故鄉情,走不出的是小巷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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