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講人:浙江大學教授駱寒超
(2007年10月15日下午婺文化大講堂第八講)
一個中國詩人的土地情結(jié)
——艾青抒情潛意識獨探之一
我們都熟悉艾青《我愛這土地》一詩的最后兩行:
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
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
這是名句,曾感動過無數(shù)炎黃子孫和這個世界上的良知未泯者!巴恋亍痹谶@里當然有象征指向:大而之于我們祖國,小而之于詩人的生身之地——金華,而“常含淚水”不單指他對多災多難的祖國、家鄉(xiāng)的悲憫,更是對這塊土地“愛得深沉”的具體行為表現(xiàn)。是的,艾青對祖國、家鄉(xiāng)之愛已達流淚地步,確實夠強烈的了。當然,誰也曉得這兩行詩乃特定時代——抗戰(zhàn)初期中國人民同仇敵愾、誓死保衛(wèi)祖國這一語境的產(chǎn)物,是一場特定的愛國主義情感表白。不過,我們不妨再補上一句:這也是艾青從童年時代起形成的一個土地情結(jié)的具體顯示。
提出這一話題并不意味著對艾青愛國主義抒情的美學價值作淡化,恰恰相反,是對這股時代真情作心靈化發(fā)掘,也是對艾青的現(xiàn)實主義作深一層探求。那末這樣的探求該從哪一個角度契入呢?榮格在《心理學與文學》一文中有句不同凡響的話:“富于創(chuàng)造性的作品來源于無意識深處!1他還說:“藝術作品也正如神經(jīng)癥一樣,可以追溯到精神生活中被我們稱之為情結(jié)的那些環(huán)節(jié)!2看來抓住詩人從童年時代起就產(chǎn)生、且歷經(jīng)多年積淀而存在于潛意識中的土地情結(jié),是這場探求契入角度的最佳選擇。
的確,浙江金華航慈溪邊那塊紅土地上的小小村莊——被“一條山崗所伸出的手臂環(huán)護著”、被崗上的松樹、楓樹、櫸子樹、老槐樹蔭蔽著的畈田蔣,曾賜給童年、少年時代詩人的心靈以無數(shù)神奇的生存幻想、親和的生命感受和愛愛憎憎不分明的生活體驗。艾青寫于1953年的長詩《雙尖山》是對他家鄉(xiāng)一座大山的抒情,這首詩人自己也頗偏愛的詩能使我們看到他當年的這種綜合化心靈情懷。詩中這樣寫他在外面浪跡多年后重返家鄉(xiāng)、面對這座大山時所浮起的一片童年、少年時代的回憶:“親愛的雙尖山……/你顯得多么高/顯得多么莊嚴,/明朗的日子,/白云敷上陽光,像一條金帶,/你像一個古代的騎兵,/滿身披掛著弓箭,/騎著紫銅色的駿馬,/在天邊馳騁;/陰天,濃霧蒙住你的臉,/你像一個被囚禁的戰(zhàn)士,/那巨大而陰郁的影子,/誰看見了都會感到不安;/而當濃重的烏云,/壓在你的頭頂,/四周沉寂地期待/那閃電的一擊,/于是帶著隆隆之聲,/就有傾盆的大雨來臨!憋@然,記憶中的這些印象滲透著英雄夢、陰郁感、力的向往以及沉重不安的期待,而所有這些也就為生命黎明期的詩人隱喻出了心靈深處的那個土地情結(jié)。
根據(jù)艾青自己寫的或者提供的有關他童年、少年時代生活的傳記材料,我們可以看出他有一種與航慈溪邊這塊紅土地作交融的獨特行徑。還在讀小學時他就愛上畫畫,常到古定禪寺附近寫生,獨守著家鄉(xiāng)這一角自然景色而一坐就幾個小時;他還愛在秋天時久久徘徊在揚喬山的楓林中,去拾取片片楓葉,感到無窮的美;在《母雞為什么下鴨蛋》一文中他還回憶說:“我從小愛美術,喜歡圖畫和手工藝,用竹節(jié)做成小小的水桶之類,或者用紅膠土做個人頭,脖子上插上筆套,眼睛、鼻子、嘴、耳朵都有洞洞,吸一口煙往里一吐,七竅噴煙!1真的,這片土地,處處都令他有美的發(fā)現(xiàn),而那些從紅土地上挖來的“紅膠土”,帶給了他多少的生命親和感!并且還有生活在這里的那些最苦最窮的勞動者——“大堰河”和她的夫兒們,以善良、質(zhì)樸、單純的心地,親人般地愛他、哺育他成長的一份情,更給了他尤其真切的生命親和感。因此在他告別童年、少年時代多年而重返家鄉(xiāng)后寫的這首《雙尖山》中,他回顧人生來路,還忍不住從心靈深處流出了這樣的聲音:你是我的生身之地,
我喝你的山泉長大,
礦水里的什么液汁,
在我的血管里回旋……
的確,艾青一生都深愛著航慈溪邊的這塊紅土地,這種情感不僅強烈而執(zhí)著,且還異常的真摯貼切。在《黃昏》里寫到黃昏時風送給飄泊異鄉(xiāng)的詩人一陣陣“田野的氣息”時,他竟迷醉般展開了這樣異乎尋常地懷念家鄉(xiāng)的抒情:我永遠是田野的各種氣息的愛好者啊
無論我飄泊在哪里
當黃昏時走在田野上
那如此不可排遣地困惑著我的心的
是對于故鄉(xiāng)路上的畜糞的氣息
和村邊的畜棚里的干草的氣息的記憶。
這是能讓人心靈為之震顫的詩句。從這里可見出艾青對家鄉(xiāng)的愛戀感受真的是多么細膩和真切,且令我們不由得聯(lián)想起俄羅斯詩人葉賽寧類似感受的詩句。不過,葉賽寧的抒情是清醒的,是對閉塞落后的舊俄羅斯農(nóng)村在“鐵的生客”——現(xiàn)代化大潮沖擊下行將崩潰的情勢所唱的一支針對性明確的挽歌。艾青不同,他唱的僅是對土地出于本能的依戀。唯其如此,才使這位中國詩人對困惑著他心的畜糞氣息和干草氣息的抒情具有一種超越航慈溪邊那塊紅土地而顯示出意蘊更其豐盈、深遠的心靈綜合化依戀傾向,并進而轉(zhuǎn)化為對土地情結(jié)的潛意識宣泄。
這使我不由得想起一件往事。
25年前——1982年的5月28日吧,那是艾青“歸來”后首次鄉(xiāng)歸的第三天,我陪他和夫人高瑛等去老家畈田蔣。當汽車轉(zhuǎn)過一個山坡邊的彎道快到畈田蔣時,我發(fā)現(xiàn)小山坡上的巖石和泥土都是紫紅色的,就忍不住指著這道景觀問詩人:“當年你在《向太陽》中有‘我……/到山巔上去/伏倒在紫色的巖石上/流著溫熱的眼淚/哭泣我們的世紀’,這‘紫色的巖石’,該是從這里獲得的印象吧!”他笑笑說:“你真會聯(lián)想。也許是吧!”但話到此他突然煞住了。沉默一會后,他一改語氣,嚴肅地說了一串多少有點飛離話題的話:“巖石、泥土都是紫色的,流出來的血也紫色,給人悲苦,不過,血又是熱的……”我震驚了:巖石泥土—紫色—血—悲苦—熱,它們是快速地跳躍著呈現(xiàn)出來的!這里一定有獨特的感受潛在地把它們扭結(jié)在一起吧——當時我就這樣想。
很多年過去了,我一直在捉摸這段對話,F(xiàn)在終于明白了:這是艾青土地情結(jié)的邏輯結(jié)構(gòu)無意間的呈示。是的,航慈溪邊這塊紅土地是給人血色感的,因而艾青的土地情結(jié)既含有悲苦,也蘊藏著維系生命的熱!
如果我們承認任何一種具有特定感受定勢的情結(jié)其實是一種潛存于意識深處的,而它又總是藉這樣那樣的物象、事象隱喻出來,那末艾青在《黃昏》中所呈示的那一縷困惑著他心靈的畜糞和干草氣息,正是艾青藉航慈溪邊那塊紅土地上獲得的土地情結(jié)的隱喻,而這樣地隱喻出來的土地情結(jié),又總是超越于航慈溪邊的那塊紅土地的?刹皇菃?《大堰河——我的保姆》是艾青在航慈溪邊那塊紅土地上獲得的土地情結(jié)最真摯、最深沉的呈示,他的這首呈給大堰河的“贊美詩”,竟也是:
呈給大地上一切的
我的大堰河般的保姆和她的兒子
的贊美詩。而這不正表明艾青的土地情結(jié)的隱喻幅員是如此的廣大。誠如用魯迅的一句詩所表達的:“心事浩淼連廣宇”,艾青的土地情結(jié)也是一位大愛者的大悲憫情懷。
于是我們對艾青以土地情結(jié)為詩美指歸的抒情潛意識創(chuàng)作的考察可以全方位展開了,而 《春》一詩則是這場考察的邏輯起點。
《春》雖然在艾青研究中也常被提及,卻至今還沒有人把它置于艾青創(chuàng)作系統(tǒng)的總調(diào)位置來認識。這首詩是艾青為悼念左聯(lián)五位年輕作家在上海龍華警備司令部被秘密槍殺而寫的,詩篇有三個中心意象:“血”、“古老的土地”、“春”,它們被艾青如下一個生存感受邏輯串聯(lián)了起來:在沒有星光、刮著風也夾著“寡婦的咽泣”的深夜,“頑強的人之子的血液”滲入進了“古老的土地”,而在經(jīng)歷了“冰雪的季節(jié)”的“無限困乏的期待”后,這些滋育了土地的血竟在“東方的深黑的夜里”“爆開了無數(shù)的蓓蕾,/點綴得江南處處是春了”。然后,文本以這樣作結(jié):
人問:春從何處來?
我說:來自郊外的墓窟。
這就是說:“土地”滲透著血,是悲苦的,也有著熱,定會爆開蓓蕾,引來春天。而這正是對艾青的“土地情結(jié)”所作的一場巨大隱喻,一場艾青潛意識抒情的全方位呈現(xiàn)。
艾青有一個堅定的詩美觀念:
把憂郁與悲哀,看成一種力:把你浸在廣大的土地上的渴望、不平、憤懣……等合攏來,濃密如烏云,沉重地移行在地面上……
佇望暴風雨來卷帶了這一切,掃蕩過整個世界吧!
這正如同悲苦和熱共存于血和血滲透的土地里一樣,“憂郁與悲哀”同“力”也是共存在血色的時代和遍地血流的中華大地上的,而更必要的是“把憂郁與悲哀看成一種力”。《春》中的情緒感受邏輯正是這樣的。
就這樣,在這樣一個詩美觀的指領下,在《春》這種詩美指向的導引下,艾青這一“土地情結(jié)”的抒情潛意識追求從三個方面展開了。
一、他寫了一批出于“土地情結(jié)”的憂郁詩篇。在這方面,他采用的許多抒情對象就直接來自于航慈溪邊這塊紅土地。舊時代的家鄉(xiāng),在艾青心中是一道“明麗的風光和污穢的生活形成了對照”1的風景。艾青的成名作《大堰河——我的保姆》作為真實地表現(xiàn)一個舊時代中國農(nóng)婦悲苦命運的詩篇,就是以詩人自己的乳娘為原形的,其典型價值遠遠超出了浙江金華的小山村畈田蔣,而成了一代中國農(nóng)民命運的縮影!锻该鞯囊埂肥蔷哂懈咴妼W層次的,它雖也采用金華農(nóng)村的活動場景、浙東農(nóng)村流氓無產(chǎn)者的生存實況來寫,但它實是對于舊中國“土地的憂郁”最具力之陰沉的象征表現(xiàn)。作為土地情結(jié)一個方面的表現(xiàn),這些詩篇巨大的隱喻構(gòu)筑是高度有機的,特別像《透明的夜》,堪稱人類詩歌史中的經(jīng)典性文本。他還直接以舊中國廣大的土地作抒情對象來作“土地的憂郁”的抒唱!稌缫啊泛汀堆┞湓谥袊耐恋厣稀肥谴酥写怼!稌缫啊芬浴氨§F在迷蒙著曠野啊”起始,又以此句作結(jié),給人以對“土地的憂郁”百結(jié)回腸永難排解的情調(diào),自然風物的凋零與農(nóng)村生態(tài)的殘破交融在一起的大面積意象的有機組合,使這個文本成了中國新詩中抒情氛圍創(chuàng)造的典范。《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寫國難家仇中的中國大地。全詩俯瞰式地掃描出中國人民在日本帝國主義分子入侵的日子里家破人亡、妻離子散、四處流浪的慘境,而以“雪”落在“中國”的大地上為核心意象,而它又如同主旋律,不斷回旋而出,這正是艾青對自己的“土地情結(jié)”所作的隱喻表現(xiàn),而舊中國廣大人民——也包括詩人自己在內(nèi)心靈深處的“土地的憂郁”被深沉地隱喻了出來。詩篇在抒唱了流離失所的中國農(nóng)民“歲月的艱辛”后,也寫到自己:“躺在時間的河流上/苦難的浪濤/曾經(jīng)幾次把我吞沒而又卷起——/流浪與監(jiān)禁/已失去了我的青春的/最可貴的日子/我的生命/也像你們的生命/一樣的憔悴呀”。這一場自我與民族群體相同的“土地的憂郁”在潛意識中的交融,使詩篇在結(jié)束處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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