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友人站在路燈下候車,風如刮刀,剃去的只是溫度。友人跺腳不已,我也在蹦跳,不如此,則不知與樹與電線桿有何差別,人之為人,便是他能訴諸感覺,甚至是自行制造感覺。我和友人站得疲乏,便不知為何,大呼了一聲“人格是第幾格”,聽這聲音,竟也是悲憤的,而我們不知為何悲憤,終不會是為這寒冷的夜罷。
那時,剛讀罷太宰治《人間失格》,若是直譯,便是失去做人的資格。太宰治的畏怯,令我有了很大的計較。川端康成說芥川龍之介時,用了“寂滅的美”一詞,這原是日本文學固有的姿色。川端是雪,冷意是柔軟而嫵媚的;芥川是電冰箱里的冰,畢竟是后天所成,歷史就是他的電冰箱,他的冷是歷史之冷;太宰治則是身體發膚呼吸吐納皆成霜雪,先天氣質便是極地氣候,因此,讀太宰治,每每失之顫栗。他令我想及了丹麥的克爾凱郭爾。他說,“人人都在報復這個世界,我的報復則是把痛苦和煩惱深深地壓在心底,讓我的笑聲愉悅所有的人。如果我看到有人陷于痛苦之中,我就會向他表示同情,盡力地勸慰他,靜靜地聽他傾訴,直到他相信我倒是幸運的。倘若我直到死去的那天能夠一直如此,就算已經報復了這個世界!
太宰治則如是說,“面對親人還是面對陌生人,身在故鄉還是身在他鄉,其間存在著不可避免的演技上的難度差異。而且這種難度差異無論對哪一位天才而言———即便是對于神靈之子耶穌而言———不也同樣存在嗎?在演員看來,最難進行表演的場所莫過于故鄉的劇場。在五親六戚聚集一堂的房間,再有名的演員恐怕也會黔驢技窮吧。然而我卻在那里一直進行了表演,并取得了相當大的成功。所以像我這樣的老油子,來到他鄉進行表演,必然是萬無一失!
又如“我平生第一次見識了什么是真資格的痞子。盡管與我的表現方式大相徑庭,在徹底游離于人世的營生之外、迷惘彷徨這一點上,畢竟屬于同類。而且他是在無意識中實施著逗笑的丑角行為,全然沒有覺察到這種丑角行為的悲慘。這正是他與我本質上迥然相異的地方!
太宰治與克爾凱郭爾同樣覺察到了人的行為的悲慘,但克爾凱郭爾遁入宗教,完成了他的審美、倫理、宗教三階段,太宰治則一躍成仁,在死亡中,獲得最后之旨。而他所能給予我的啟示,正在于他沒有構建什么,他呈現了這么一種必然的破滅:人與人是無法溝通的,人只有成為非人,才能與人溝通。這里的“人”,便是社會人。馬克思的人的異化,也是切合這一點的。人格只在固有的社會中才能成立,如同自由只有在應許的范疇中,才稱之為自由。越出界限之后,人如何確立自己,便是個大的難題,因其迷惘與彷徨,最后是失之于無地,葬之以無形。
當酒店老板娘說,“我們所認識的阿葉,又誠實又乖巧,要是不喝酒的話,不,即使是喝酒……也是一個神一樣的好孩子吶!蔽冶阌X出太宰治的無望是滲透性的,他把握了自身的無望,而我們卻在縱容自身的無望,以致孤獨滿街,虛無漸成實在,痛苦更是與日俱增,但只在言辭之間,而非身心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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