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時候幫父母賣饅頭,村中誰誰誰家多少要做記錄,結(jié)果往往讓父母失望,抱怨說還是“讀書學(xué)生”呢,連名字都寫不出!其實是他們用土話報出的名字,與名字的普通話發(fā)音相去甚遠(yuǎn),往往找不到相對應(yīng)的漢字:有音無字的現(xiàn)象在湯溪話中比比皆是。比如há me,意思是“什么”,可作為疑問、感嘆、加重語氣等多種作用,對應(yīng)的漢字,有人用了“蛤蟆”呵呵(“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蛤蟆陵下住”中的“蛤蟆”是“下馬”之訛),《湯溪縣志》說“言有疑問曰亨麼”,并加注“亨,何聲之轉(zhuǎn)”。在湯溪話中,是沒有前后鼻音的,heng就與he接近了,而he的發(fā)音不及há開口大,從而也不及há來得洪亮威猛有氣勢。há me?!頗有迎頭一聲斷喝的意思,跟湯溪人的粗獷剽悍的一面互為表里、相得益彰。(據(jù)載,明“成化七年,金華守李嗣以其阻山帶水獷戾難治,請置為縣”,于是“割金蘭龍遂四縣邊鄙之地而為縣”。)又如 ha jo,它的意思是“干什么”或者“為什么”,一定要寫成漢字,那就用“蛤炯”或“哈炯”了。 há me和ha jo都是湯溪話的招牌,湯溪人的口頭禪——你儂來“蛤炯”(你來干什么)?你儂“蛤炯”要來(你為什么要來)?“蛤蟆”啊?我儂聽弗清!(什么啊,我聽不清楚)兩人之間的對話多半要省略一些成分,于是就給人短兵相接硁硁然的感受,最后外人滿耳朵是“蛤炯”“蛤蟆”了。
有音無字的還可以舉幾個例子——“花公”是“蝦”的別稱,螃蟹的發(fā)音類似于hao。中戴莘販一帶,他們把“魚”叫成“漚”——“漚”比“魚”響亮,可能有助于“呼救”——讓更多同伴幫助你抓住那條魚吧。區(qū)別中戴腔還可以看他如何罵人——他們習(xí)慣罵人家“瘟神(歪身)”!而廣天兄在其自傳中提到的童謠“jǐn zóng bang”,內(nèi)容其實跟石頭剪子布一樣,但是就這么一種怪稱呼!
湯溪話中也有極富想象力的,比如把大雁(天鵝)稱作“外鵝”——天鵝是湯溪人放養(yǎng)在野外的鵝?呵呵,小時候看到天鵝排著隊伍飛,我們習(xí)慣唱童謠:外鵝一字,外鵝人字,外鵝一個字!一路看著天鵝變換著隊形在天邊慢慢消失,那歪歪扭扭裊裊娉娉的隊形,有一段時間讓我恍然覺得就是一條游龍。龍的樣子,誰見過呢?
在湯中讀書期間,湯溪話還是校園通用語,金華人不多,偶爾的幾句金華話,會讓我意識到湯溪話的粗鄙:直不楞登,大聲大氣,過于硬氣。湯溪口音重的,在說普通話時會磕磕絆絆,有時會流露出湯溪方言來,就成為“半瓶醬油半瓶醋”的典范。比如“動”,湯溪話把“動”說成“顯”(去聲),有個老師上體育課,先整隊,讓大家站好,不要動來動去,結(jié)果還是有人動了。他勃然大怒:叫你不要動不要動,還要顯件(一下)顯件(一下)!后來去了外地,感覺出湯溪話的獨特——它跟委婉動聽的“吳儂軟語”截然不同,南宋官話好像對湯溪人沒什么影響。
二
我對音樂不懂——說來慚愧,連簡譜都不識!唱歌則荒腔野調(diào),五音不全。詩友聚會飯后經(jīng)常k歌,我每每感覺無聊。只有一次,好像是兩年前,本少、張小美初次來金,適逢我父親去世不久,那次k歌,我破天荒唱了一首《酒干倘賣無》——唱著唱著就流淚了。那時候我意識到,音樂確實是好東西,確是“哭與笑的藝術(shù)化”(豐子愷)。后來左小詛咒隨默默來金華遠(yuǎn)村處,一起宵夜,抽煙喝酒,默默打趣說左小的本事就是把一首歌唱得很難聽,事后找左小的歌聽,感覺比一般人慢半拍,一派蒼涼,特別悲傷。這個長發(fā)披肩的同齡人第二次來金華,在金蘭水庫東山草堂小住兩天,感覺出他的率性,出來的車上他跟北京的什么人通電話,一副氣急敗壞沮喪咒罵的神色,一車人都默默無語。當(dāng)時有種感想,詩歌詩歌,詩與歌分手已經(jīng)很久,詩是多么小眾的藝術(shù)啊,而歌卻是如此大眾!如果能像左小那樣自己寫詩譜曲自彈自唱就好了。后來——后來就是這次,又來了個張廣天,帶著武瑋、李曉珞和他的《老老嬤》!——武瑋、李曉珞就是《老老嬤》中唱和聲的兩位女生,湯溪話唱得這么溜的女子居然是湖南長沙的——在這之前,是高旭彬把張廣天的博文《我的無產(chǎn)階級生活》推薦給我的,因為里面提到湯溪,提到“東夏山背”,我看出廣天兄的湯溪情結(jié),他的外婆就是厚大東夏人。而《老老嬤》一出,高旭彬就連夜給我打電話,發(fā)郵件,說他聽得淚流滿面。
《老老嬤》確實奇妙,我根本沒想到用湯溪話可以唱出這么好聽的歌來。我原先以為湯溪話過于硬氣,粗鄙不堪,不便于抒情——我曾經(jīng)用湯溪方言朗誦蘇軾的《水調(diào)歌頭》,結(jié)果很難找到對應(yīng)的詞匯,詞中的“瓊樓玉宇”只好委屈成“高樓大屋”呵呵。可是《老老嬤》整個把我顛覆了。它多少改變了我對湯溪話的看法。不錯,湯溪話因為古老,它的詞匯便以實詞為主,這種語言便于敘述。可是在詩歌中,通過敘述最終指向抒情的,在新世紀(jì)是很普遍的手法,張廣天的《老老嬤》就是敘述一個天荒地老的愛情故事。
在《老老嬤》這首歌中,歌詞當(dāng)然是湯溪話中的詞匯,比如把“山坡”說成“山背”(湯溪就有“東門山背”之說),把獼猴桃說成“藤李”(獼猴桃確實是藤生植物),“多少”,湯溪話是“給亥”,而“為什么”自然就是那個出名的“哈炯”了!張廣天用的是典型的帶有厚大腔的湯溪話,比如說“一眼就認(rèn)出她”中的“一眼”——讀成“一件”(一下子)就是厚大塔石的發(fā)音,若是“一睚(wo)”(就是看一眼就認(rèn)出了)就是湯溪城里的發(fā)音了。“心里還有些怕”——湯溪話中,有用“慌”的,“怕”是厚大塔石一帶的說法,在《老老嬤》語境中,老老嬤面對即將出現(xiàn)的失散大半輩子的情人,心里是慌兮兮的,她的心理演繹得多么微妙:
怕你儂歸來變個老貨,(怕你回來變成個老頭)
怕你儂歸來還后生么俏(念cun,去聲);(怕你回來依然后生一般俊)
怕你儂歸來看(念夢音)見個老老嬤,(怕你回來看見個老太婆)
怕你儂歸來一下便認(rèn)出她。(怕你回來一眼就認(rèn)出她)
“怕你回來變成個老頭”,是希望他在外面過得還好,不要成為一個糟老頭;“怕你回來依然后生一般俊”“ 怕你回來看見個老太婆”,卻是擔(dān)心對方過于年輕英俊,怕自己丑老太婆配不上他了;“怕你回來一眼就認(rèn)出她”,就有些莫名的奇妙了——懷著一種緊張一種期待一種羞澀一種手足無措的沒來由的慌張!耐人尋味的還有結(jié)尾——
山背的藤李熟了(山坡的獼猴桃熟了)
樹上的毛栗空了(樹上的毛栗子空了)
溪塘里的水流空了幾何(溪塘里的水流空了多少)
哈炯還有魚,哈炯還有青蛙?(為什么還有魚還有青蛙?)
“藤李熟了” “毛栗空了”——這里有時間的流逝,流年似水,無窮無盡的是流水是時光,是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繁衍生息的魚啊青蛙啊,它們生生不絕,就如同我痛苦而甜蜜的期待,當(dāng)初后生“去去便來”的承諾讓當(dāng)年的“一個囡”(年輕女子)等待成了一個老老嬤——在一年年的藤李和毛栗成熟中望穿秋水的那個囡,讓你想到在白塔邊上苦苦等待儺送的翠翠,想到“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的無限惆悵。
責(zé)任編輯:施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