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繪制過一幅畫,貼在十幾年前的一垛墻上,后來的某一天它忽然不見了,大概是讓那陣風刮走的。畫面的內容我還記得,也是與風有關的:一座小小的石板橋,許多形狀奇特的稻草垛,而那些斜飛的樹葉則表明畫面之外是生長著一棵樹的。說書人就出現在這張畫上,我那時畫技拙劣,僅僅畫出了一個模糊的身影,看起來像是一只蟬匍匐在褐色的條石上。我忽略了他身上的兩件東西:背上斜插的油紙傘和緊貼右肋的藍布袋。我常常想起這幅很早就已消失了的畫,努力想看清這個在遙遠年代里給了我許多樂趣的說書人,盡管畫中紛呈的落葉幾乎將他的灰色長袍淹沒。
沿著畫中的小石橋向西去,先是一棵三人合抱的香樟,接著是兩溜黑瓦的木板屋,中間長長的石頭路自然就成了街道。我兒時的聲音曾在這窄小的街上飄蕩,鐵箍隆隆地滾過去了,車鏈制作的玩具槍撞響著兩分錢一盒的火柴,折疊的煙殼拍打起滿街的塵土。而傍晚時分這些雜亂無序的游戲會突然中止。一盞貼滿膠布的馬燈被穿長衫的人掛到了供銷社的房檐下,原本已清冷下去的街道被這昏黃的光一照,便完全變了樣。無數扇木板門吱吱呀呀地響起,像刮過一陣無形的風,衣衫襤褸的人從每個黑暗的角落涌了出來。那印花的藍布袋這時展示了它的全部內容:一付檀板和一只大號的舊盒子。這只三星牌鋁盒立即吸引了無數的視線,幾個年長的悄悄地退了出來,站到人群的后邊,布滿補丁的夾襖在寒風中一顫一顫。
我已完全忘了田野中那些稻草垛是以怎樣的顏色涂在我的畫紙上的,也許應該明朗而鮮艷,因為唯有大片的耀眼的金黃,才能襯托出那個瘦小的灰色身影。當夜幕中流淌著沙啞的唐朝或大明的香艷故事時,小石橋村的田野已隱入了茫茫黑暗。隨風搖曳的馬燈此刻光芒四射,描繪出眾人之上一張顴骨蒼白的臉。我相信生活情景的轉換往往與光線的變幻有關。一度時期我專注于繪制古老的門廊,仔細觀察一些人的臉在陽光和房檐的陰影間往返穿梭,盡管我的畫筆很難捕捉他們表情的微妙變化,但確實有一種東西于他們臉上飛速掠過。是刻劃在歲月深處的某種心情的重現嗎?還是門廊中斑駁的明暗連接了過去?子夜時分,穿長衫的說書人已匆匆向東走過了我畫中的石橋,經過這么多年后,他已衰老的身軀不知又呈現于怎樣的光線里?
那只三星牌盒子是遲早會開啟的。在蒙面人的迷魂香溢滿江南庭園,或楊貴妃的繡花緞鞋拋入了尋常百姓家時,這只積滿污垢的盒子被一雙瘦骨嶙峋的手打開了,滿滿一盒閃著褐色光澤的梨膏糖頓時芳香四溢。街上的人群立即安靜下來,望見這些對哮喘病有奇效的糖兒,許多老人憋緊了喉嚨。然而故事還得延續,幾個急于想知道下文的后生終于從勒緊的腰帶里摸出兩分錢來。對于聽眾,這只盒子的打開與合上,已成為歡娛心情延續的關鍵,只要投入少量的硬幣,它就會給小石橋村帶來巨大的樂趣。而另一方面,它晦暗且棱角分明,像一顆生銹的螺絲,勉強將說書人的生命續接下去。梨膏糖的味道并不如故事那樣醇厚,口中的香味頃刻間便已化去,人群中的那些輕微的咳嗽聲盡管依舊,也早已淹沒在一派虛構的鐵馬秋風中了。
誰都會相信這些老掉牙的故事的真實性,因為這類事情都可在小石橋村找到例證,而說書人只不過改了個戲里的名字或加上些曖昧的場景而已。當悟見這悅來客棧似乎就是本村的老橋旅館,而那風騷的孫二娘有點與旅館李主任沾邊時,全場的喝彩聲就會一哄而起。一些人咳得彎下腰來,馬燈的光照到了原先被他們擋住的那些人臉上,這樣說書人面前就忽然出現了幾張陌生的臉龐,秋風中他不覺打了個寒噤。
也不知說書人是什么時候突然消蹤匿跡的,后來的一段時期他只作為一個符號留在了我的畫中。但不久后的一個晚上,來了一場颶風,瓦片與樹枝像一群發情的野貓在房頂上亂竄。那張畫就是在這個夜里被風刮走的。第二天,我發現村頭的香樟有一根碗口粗的枝丫被風吹折了,露出一個黑洞,我用樹枝往里一捅,竟帶出一張巨額紙幣來,那一長串的圓圈使人觸目驚心。這可能是張民國紙幣,但那時我覺得它也許是一張冥幣,想起說書人講述的鬼怪故事,攥著它的手便松了開來。它在夜間殘余的風中忽立忽臥,向古老的石橋飄去。迎著初升的暗紅的太陽,我僅能看清橋的輪廓,在它巨大的陰影中,一件灰白的事物正漸漸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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