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知道,代表沈從文最主要文學貢獻的是湘西世界;沈從文湘西小說的創作成就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地位是舉足輕重的。他用小說建構起來的家園是他遠離家鄉,生活在陌生喧囂的城市時對故鄉的深情回憶。沈從文曾在不同場合自我認同為“鄉下人”。湘西樸質、協調的生活形態正是他作為“鄉下人”,面對現代文明所憑恃的道德優勢的源泉。
沈從文長期生活在都市,經受著巨大的文化反差與沖突,加上天生敏感,使他深惡都市人的貪婪、自私、殘酷、冷漠、勢利;他曾在自傳小說《生之記錄》中說:“鎮日為街市電車弄得是嗡嗡隆隆的我。”1928年,他移居到上海,他又說:“每月十三塊錢光住房子不算貴,不過倒馬桶要錢,掃地的媽媽要錢,還有別的逢年過節,真是一個壞習慣。”我們從這些文字中可以分析出,湘西永遠是沈從文一個遙遠的記憶,這也是他全部人生價值觀形成的來源。在以“鄉下人”的眼光觀照都市時,沈從文回憶里的湘西生活自然顯得和諧、健康、令人神往。
隨著現代文明步伐的深入,即使像湘西這樣偏居一隅并且發展步伐相對滯后的地方,現代文明也在不斷輸入。如:“推進新學的學校開始在湘西出現。”沈從文的《從文自傳》中,他提到“地方新式小學在1914年左右成立”,作為現代性標志的工商業在湘西也得到大力發展。如:二十世紀初,英國人布洛克曾帶票銀三十萬到湘西辦礦,而湘西礦商也設立沅豐公司、承辦西路礦產,現代化的交通與通訊也在湘西出現。湘西現代性進程在小說《爹爹》中也有描寫:“這些歌唱的人用他的力量,把一切新時代的文明來輸入到這半開化的城鎮里,住在城中的紳士以及太太小姐,能夠常常用絲綢侖裹身體,能夠用香料敷到臉上,能夠吃新鮮鮑魚蜜柑的罐頭,能夠有精美的西式家具,便是這樣無用的,無價值的,爛賤的,永遠取用不竭的力量的供給拖拉來的。”1934年,沈從文再度回到故鄉時,他就感到了湘西已經在變化中見出墮落趨勢。“農村社會所保有的那點正直素樸人情美,幾幾乎快要消失無余,代替而來的卻是近二十年實際社會培養成功的一種唯實唯利庸俗人生觀。敬鬼神畏天命的迷信固然已經被常識所摧毀,然而做人時的義利取舍是非辨別也隨同泯沒了。”漸漸成為過去的純樸道德如何影響到現實的生活,這是沈從文面臨的又一困境。
那么,在這樣的困境中,沈從文是如何對故鄉進行描述和重建的呢?來看下面兩段文字:
六月嘗新,必吃鯉魚、茄子和田地里新得的包谷新米……七月中元節,作佛事有孟蘭盆會,必為亡人祖宗遠親近戚燒紙錢……八月敬月亮,必派人到鎮上去買月餅,辦節貨,一家人團聚賞月。——《長河》
邊境的大山壯觀而沉默,人類皆各按照長遠以來所排定的秩序生活下去。日光溫暖到一切,雨水覆被到一切,每個人民皆正直而安分,永遠想盡力幫助到比鄰熟人,永遠皆只見到他們互相微笑。從這個一切皆為一中道德的良好習慣上,青年男女的心頭,皆孕育到無量熱情與智慧,這熱情與智慧,使每一個人感情言語皆絢麗如錦,清明如水。——《鳳子》
從以上兩段文字我們可以得出,沈從文是通過運用這種反復敘事的方法來躲避現實世界,構建一個“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桃源世界。這種方法的運用,正顯現出湘西生活神話般的永恒性。
然而,在動蕩的現實生活中,這種傳統的古典精神已經很難完全運用于迅速變化的現實。沈從文個人非凡的想象力和他那深厚的“鄉下人”觀念無法回避現實生活中的矛盾。永恒的確定性在日常生活中是不存在的。“生命在發展中,變化是常態,矛盾是常態,毀滅是常態。”1934年,沈從文在回鄉的發現中,他就對湘西進行了深刻揭示和批判。
表面上看來,事事物物自然都有了極大的進步,誠你細注意注意,便見出變化中的那點墮落趨勢。
最明顯的事,即:農村社會所保有那點正直素樸人情美,幾乎快要消失,代替而來的卻是近二十年實際社會培養成功的一種唯實唯利庸俗人生觀。“‘現代’二字已到了湘西,可是具體的東西,不過是點綴都市文明的奢侈品,大量輸入上等紙煙和各種罐頭,在各階層間作廣泛的消費。抽象的東西,竟只有流行政治中的公文八股和交際世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