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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日與弟弟吃酒,說到野菜。伯夷、叔齊不食周粟,跑到首陽山里采薇,大概是關于野菜最有名的故事。薇,素稱大巢菜、野豌豆苗。換了現在的說法,伯夷、叔齊是掐了野豌豆尖充饑。北方人愛吃的野菜還有桔梗,莖葉用來涼拌,或是生炒。進入河北、山東,桌子上多的是薄荷葉和龍須菜。我去年在京進修,滯留三月有余,學校里的涼拌菜,還有景天三七。居然端上桌來當菜吃!這東西,臨睡前噙上一片葉子入寢,三兩日,便可治愈舌裂。這倒不是我的發現,是威海的一位民間老中醫教我的法子。植物入藥,不勝枚舉,中醫的方子想來大家都知。吃藥與食補是兩回事,食補與吃趣也大不相同。藏紅花煲湯,雪蓮泡茶,發菜做羹,蟲草燉盅,這也是些吃法。我聽說黃河堤岸,掘一個約同足球場大小面積的沙地,才能得到一小把發菜。我因此再也不吃發菜。后來,見到網上發起簽名,拒吃蟲草發菜,于是鄭重地留了名,至今也不曾違約。開了春,三三兩兩,結隊去剪白蒿,挖薺菜,踏青,欣賞風景,借助勞動舒展筋骨,享受自然無私的饋贈,增加些餐桌上的內容,這是北方的風土人情吧。薺菜,不為北方專美,南方也有,遍及全世界。北方人用來包餃子,咬下去,齒頰生芳。蘇南浙北的人家,和了糯米漿,蒸成青團子,小籃兒拎著,滿街叫賣。再往西南,安徽、江西,還有兩湖,素有挑地米菜的習氣。地米菜就是薺菜,叫法不同而已。
我以為南方的野菜種類居多。氣候溫潤,潮濕多雨,天然的植物王國。植物的根、莖、葉、花、果,都可作為野菜。南方多竹,出冬筍、出春筍。又多產蕨,做蕨根粉。鳳尾蕨剛拱出土的嫩芽,冠以龍頭菜的美名出售。早春,掐了香椿芽或者刺五加皮的芽頭,可以用來爆雞蛋花。清明前,挑馬蘭頭的人趨之若鶩,以至于鄉野里人頭攢動。摘灰藜頂打牙祭的人,亦不在少數。車前子的嫩苗,焯了水清炒,也可作盤中餐,只是略微苦澀,吃客少些罷了。進到四月,野韭菜和水芹陸續走上餐桌。池塘和水澗邊采下的水芹,自然而然一股清苦的香味。野韭菜香得十分濃郁,用來炒臘肉片是中吃的菜式。因為香味的緣故,我們還用韭菜桿伸進蟲洞里去,專釣一種俗稱“白玉老虎”的蟲子。秋天里,野韭菜抽薹,辛香老辣,大人們用了紅辣椒皮子炒著吃,用來佐土燒,我和弟弟卻是不敢下箸。野地里還有種苦兒瓜,袖珍西瓜一樣的外形,卵圓,渾身布滿條紋,腳拇指指頭一般大小,醬腌了吃,美味。小時候,還把紅薯葉下面的桿子剝了皮炒著吃,貪吃得多了,舌苔都是黑的。南瓜藤端頭,剝掉絲,置鹽水里撈或是燜飯,也是我鐘愛的。甚至,芋頭的莖桿用鐮刀割了回來,剝了皮,用了柴火余燼去煨湯;剝得多了,吃不完,放在太陽底下曬干,掛在廊檐下,冬天里取下來,和著豆渣餅放湯鑊里煮,殊為不惡。夏天吃的最多的是馬齒莧,醋溜過后,酸酸甜甜,解涼。收割了黃豆、綠豆的田地,一陣秋雨,遺留的豆子生了碧綠的芽,也拔回來炒著吃。冬春交接,板藍根挖出來,一來豐富口味,二來防治感冒。這些,都可算作野菜吧。
北方有很多關于榆錢的吃法,清水洗凈后蘸著糖吃,還可以做窩頭,包餃子。打小里經常看到榆錢,至今也沒有機緣去嘗它一嘗。倒是聽說過祖母剝了榆樹皮,和了觀音土做湯圓吃,差一點腹脹送命,這是一九五九年和一九六零年的事了,那樣辛酸的生活,幸好我沒有親歷。樹上的物事,小時候吃過槐花粥,還有桂花糕,印象里,胡頹子的果實摘下來燉過銀耳。潮濕的樹林里,下了雨,枯腐的樹干上可以采摘到木耳。林子底下,多的是野蘑菇。牛肝菌,是令人忘不了的人間美味。濕地皮上還可撿到地衣,用上年的鹽齏菜一起炒,是一吃;爊小泥鰍,又是一吃。都是下得去飯的好菜。南方是水鄉,水田、塘堰、河溝里,可吃的東西更多。野茨菰挖出來,清炒稍嫌澀牙,與豬油渣子放在一起燉,卻可脫去澀味,又粉又甜。野生的蓮藕自不必說,一般拿來清炒,或是煨湯。雞頭苞是好東西,聽說可以補腎,我們小時候卻只是剝了刺皮,用來做湯。它的果實剝脫開來,像石榴籽一般地生吃,只是吃多了麻木口唇。芰與菱,除了生食,還可以蒸熟,放上冰糖做成甜菜。荇菜的吃法古來有之,細柔的莖浮著,一縷碧絲蕩漾的清湯。莼菜水面下的嫩芽,富含果膠,采下來做湯,卻是鮮嫩滑膩,有富貴湯的美譽……故鄉的野菜如是,著實令人遐想。況且今時,野菜以保健的名義,打著綠色食物的旗幟,早就進入到高級餐館。不管如何,無論尋常百姓,還是老饕,都會有一個故鄉,野菜是一方土地固有的姓氏吧。我尤其想念的,是故鄉的芋環。從沙地里挖出來,一根根雪白嬌小的螺旋體,忍不住地讓人凝睇憐惜。顧名思義,老家人還把它喊著寶塔菜,甘露子。竟陵以南,漢江以北,那塊水土出此尤物,那是老家獨有的野菜,我在此做個廣告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