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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與釣客
他坐在湖上。準確地說是坐在浮停于湖面的小木船上,從我的所在望去,就像一片漂在水面的秋葉。我坐在另一只木船上,費力地劃動著手中的木槳。槳的一端是圓桿,另一端為板狀——用它撥水,通過水波的反作用力,使船前進或者后退。
我選的釣點距湖岸約有百米,距他約五十米。弧形的湖岸上是成片的板栗林,樹梢上掛著一只只長著毛剌的圓形栗果,遠處的山崖上有蒼翠的松林、杉樹、雜木和毛竹,一澗細而湍急的山水流向平緩的湖灘,灘上是茂密的水草,水草一直向湖邊延伸,直至沒入湖水中。我們面向湖心而坐。沿著手中釣桿的指向,可以看見數百米外湖心那座被湖邊的小順村民命名為“釣魚島”的小島以及島上葳蕤的草木。湖面廣闊水色澄碧,絲絲縷縷的霧汽如薄紗般在水面飄忽游移,一只不知其名的長足昆蟲從水面上悠然滑過,蕩開一長串細小的漣漪。
湖水竟是如許的清澈。可以清晰地分辨出于游曳于淺水中的小白條、黃尾魚和小刀魚尾鰭斑紋上的細小差別。
湖稱云和湖,截八百里甌江一節而成,湖面狹長多灣,有島嶼十余座,是石塘水庫、緊水灘水庫、仙宮湖、龍廷湖、玉溪湖的總稱,跨蓮都、云和、龍泉三地。我們所用的釣餌是生玉米粒,專攻刀魚。從水深十米處起釣,釣絲慢慢向十米、十二米、十四米、十六米、十八米、二十米間歇性延伸。
有經驗的釣客向來講究釣點的選擇。古今釣客里,最著名的莫過于姜子牙與嚴子陵,他們一個選在渭水之濱,一個選在富春江畔,直鉤空餌,各釣其所欲。
那果然是二個絕好釣點!
分明是天高帝王遠的所在,偏偏就有那周文王漢光武前赴后繼地趕來。愿者上鉤,終于成就了二子功名。
天空下起了牛毛雨。湖面迷蒙,輕煙細雨散漫地揮灑、流泄,婉約而嫵媚。魚卻一直“沒口”,好運氣似乎已被姜、嚴二位先人占盡。傍晚時分雨停了,西邊的天空泛起一抹晚霞,腕表上的時針已指向下午六點,我扭動著麻木的下肢伸展出一天里的第九個懶腰,開始收拾釣具上岸,準備去湖岸的農家樂小旅館休息過夜。拎著空空如也的魚網兜上岸前沖隔船相望的釣友揮了揮手,打出個詢問的手勢,他微笑著搖了搖頭,看不出有絲毫倦容。
云和湖的夜萬物寂靜,窗外有流螢在夜空徜徉,螢光忽明忽暗,遠處的湖面上忽閃著一團微光,光里安坐著釣客寂廖的身影,猶如老僧入定。
次日起床后端上口杯牙具去湖邊洗涮,預備返程。清晨的湖面如煙似畫,湛藍的湖水輕拍著小碼頭上的石階,細浪翻卷如珠似玉,遠外一只小船在薄霧中若隱若現,昨日那位釣客的身影如一只孤寂的野鴨紋絲不動,無視于流霧的侵襲,無視水里的游魚,無視自我,甚至已經無視于時間的存在。
這是一個多么奢侈的人啊!
云上的村莊
或許是孩提時生長環境的影響,對散落于山野間一座座自然而美麗的村莊,對山川河流田園草木,總是懷有莫名的親近感,在我內心深處,甚至有著某種“農夫情節”,羨慕并渴望自己能成為戴笠荷鋤的農人,可以自由無拘地生棲于鄉野間,象農夫們一樣扛著鋤頭在稻田間四處轉悠——見到稻田里的水太滿溢出田埂,便舉起鋤頭挖上一鋤,只一會,那水便慢慢淺下去,重新露出綠翠翠的秧苗,看見水太淺,則勾起一塊泥土往田缺上啪地一丟,那水更又乖乖地蓄起。
桑嶺村。一個偶然的機緣,我走進這座山疊水繞美麗得恍若云端的村莊。
小路彎彎沿溪澗而上。山坳里野花似錦,村口廊橋微斜,坡上羊走牛停,坡底澗水湛藍,磚土混構的老屋檐瓦掛翠。幾位爺、奶輩的老人坐在門檻或石墩上看著我們這些不速之客,笑容安祥,并無驚詫之色。他們的身后,靜默、安坐著生息了他們一代代先人及子孫的土黃色村莊。
水牛烏黑膨大的身子在芒草叢里時隱時現,雜色土狗在村巷里追逐著野貓,一個光著膀子的漢子扛著鋤頭在田畈里四處巡視。村莊的上空忽然漂來一陣細雨,絲絲縷縷,給初秋的午后挾來幾分涼意,僅僅是片刻,細雨又消失得無影無蹤,遺下幾片淡淡的白云留連于山腰間。
一切都是如此安靜。一切又是如此富有生機。
桑嶺村屬云和縣石塘鎮,原為桑氏所居,后遭耿逆之變舉族逃避他鄉,現居民以從福建遷入的客家人為主。村民中江、熊、邱三姓為大族,另有劉、朱、金、沈、胡、顧、繆等姓。熊氏先人于康熙年間自閩遷入,江氏祖居亦在福建,于乾隆乙亥年遷來桑嶺村。徜徉于古村桑嶺,最引人注目的莫過于一座座刻有“濟陽舊家”和“河南舊家”的青石門坊。桑嶺村現存古民居共三十余幢,標有“濟陽舊家”和“河南舊家”的石大門就有二十四個,皆為清中晚期及民初建筑。時至今日,門坊上的字跡多已在文革年代被鑿毀,唯一被完好無損保存下來的只有里村一座大宅門額的“濟陽舊家”四字,據說當時村民在門牌上整整刷了三次厚厚的黃泥掩蓋住這四個大字,它才逃過一劫。字跡可以鑿毀,卻無法抹去桑嶺人對他們先祖故地河南、濟陽的眷念。
桑嶺村人世代務農,但期望子孫后輩們求取功名光宗耀祖卻是他們的追求和夢想。桑嶺村先祖曾立下規定,凡子孫獲取功名官位后,可在自家門側豎立桅桿一對,以彰顯門第榮耀,村中至今仍保存有完好的三對桅桿石墩。在外墻已經斑駁剝落,門楣上仍殘留著“河南舊家”字跡的邱氏大院里,中堂后面有一座小閣樓,閣樓兩側徹有馬頭墻,墻沿上繪有砍樵、垂釣、牧牛圖等水墨畫,畫上題有詩句。閣樓窗口形如滿月,從窗欞透望,遠山近水交相呼映,猶如一幅精美剪圖,整座小樓書香味十足,令人贊嘆。
滄海桑田,時光流逝。桑嶺村人雖然仍舊過著簡樸甚至有些單調的生活,但于我看來,他們卻是這個世界上最富足的人,他們擁有諶藍無塵的天空、蜿蜒潔凈的溪流,擁有饒沃的土地和掛滿果實的山林,伴隨著桃梨梅杏的花開花落,自由自在地棲息與勞作,生而不息,死亦不棄。
小順,小順
小順仍舊是小順,村莊已不是那個村莊。
天空青藍,澄澈如洗。四車并行的水泥街道。路燈電桿上紅紅綠綠支離斑駁的小廣告。枝葉蓊郁樹桿粗如海碗的香樟行道樹。二層、三層或者四層的磚混結構小樓。隨意停放擠占了半幅街面的自行車、摩托車、電瓶車、農用車、轎車。店招鮮艷或沒有店招的小吃店,修理店,雜貨店,服裝店,美容美發店,磁磚店,木地板店,水暖器材店,家用電器店,衛浴用品店。坐在門檻上的老婦慢條斯理地擇著豆角,站在街心閑聊的中年婦人懷中抱著孩子,低頭撥弄著手機的少年踟躅而行,半裸著上身的老漢挑著糞桶隱沒在巷角。閑適、慵懶的氣息,于晌午的時光中一寸一寸地緩緩釋出。
曾見過一張二十多年前小順被湖水淹沒前的老照片,斑駁泛黃的畫面四周是綿延逶迤的群山,正中環擁著一座泥墻黑瓦建筑的村莊,村莊的北面正屏山一峰兀立,甌江支流龍泉溪越村而過。江上帆影點點,四野稻涌金波。當時的小順是鎮政府所在地,也是聞名甌江流域的重要水陸碼頭和生活物資集散地。
小順的聞名,始于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
1937年蘆溝橋事件暴發后,時任浙江省主席的黃紹竑洞察局勢積極備戰,于同年8月2日于浙南山區的云和縣小順村動工興建浙江鐵工廠,生產步槍、機槍等。同一時期,中共中央派遣粟裕到遂昌、云和、龍泉、景寧一帶建抗日根據地。1940年1月1日,周恩來受黨中央指示,在白崇禧陪同下以國民黨軍事委員會政治部副部長身份來到小順與黃紹竑會晤,商談抗日救國事宜。在與黃的會談中,周恩來特別要求黃紹竑保護和支持粟裕部隊的生存、壯大,營造共產黨武裝抗日力量在浙江發展壯大的空間環境,這便是浙江抗戰史上意義重大而深遠的“周、黃會晤”。周恩來在小順期間,在沉香廟工人食堂對“浙鐵”千余工人作了題為“工人頂天立地”的主題演講,鼓勵工人為抗日救國多制造武器彈藥,支持前方抗戰。1940年10月,被毛澤東譽為“民族旗幟、華僑領袖”的陳嘉庚率南洋籌賑總會會長代表團慰問小順鐵工廠工人。
新文化運動時期的文化名人馮雪峰,亦跟小順有著一段不解之緣。
1941年2月26日,馮雪峰在家鄉義烏被國民黨憲兵抓獲,被押往上饒集中營。馮雪峰在集中營一關就是兩年,先后患上了回歸熱、肋膜炎肋骨結核病。由于馮雪峰真實身份沒有暴露,經過組織多方營救,獲準以保外就醫名義出獄,在組織的安排下馮雪峰住進了當時已遷移到小順的浙江第二兒童保育院休養。在小順養病期間,馮雪峰創作了《還好主義》、《犧牲》、《悲觀主義的末日》、《婦女覺醒之今昔》等大量時評。在小順堡,至今保留有馮雪峰舊居。
隨著時光的推移,昔日的小順已因修建石塘水庫而淹沒在湖底,小順村整體搬遷到原址南則的山腳,正屏山半沉入水成了湖面上的一座孤島。站在小順釣魚島上遠眺,湖面槳聲帆影,村舍樹木掩映,正所謂“南據虎頭雄姿,北蟠龍蛇逶迤,東仰仙鶴展翅,西眺云湖魚躍。”滿目欣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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