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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寬闊舒展的撫河上溯百余里,那節(jié)扭扭歪歪的支汊,便是老虎港。八月的末梢,盡情肆虐后的洪水已如高潮迭落般消退。河流象一道被劃開的傷口,堤岸翻卷,腫漲潰敗,于烈日下淌著赤黃、濃厚的液汁。百般蹂躪后的河床上,四處遺散著滾木、破布、爛拖鞋、死雞。干澀、枯暗,如傷口上的結(jié)痂。風(fēng)是干的,滿灘的蘆花低垂著頭,白茫;蔚醚弁础
狂暴過后的河流,雜亂,卻異樣地安詳。水流輕柔地推送著、翻卷著。水流經(jīng)過的地方,它們總是試圖帶走點什么。它們也總是能夠帶走點什么。
老黑蹲在一邊,我和雄躺在葦灘上。我嚼著茅根,雄叼著一節(jié)蘆管。雄“嗚啦嗚啦”地吹著,無曲無腔。有時河灣突然竄來一陣風(fēng),風(fēng)使蘆管發(fā)出的聲音變了調(diào),雄怔了一下,那“嗚啦嗚啦”的聲音便在瞬間逃散。離我們下釣的灘涂往上游幾十米處,一架人字型支架的杉木橋被洪水沖得只剩了幾根孤零零的樁柱,過河的男男女女只得脫了長褲短褲舉在頭上赤裸著下半身涉水。每當(dāng)有年輕女子過河,雄便摘下嘴角的蘆管哈哈大笑,雄的笑聲傳過去,那河中女子赤裸的身子便在水中矮了一節(jié)。
你到底去不去復(fù)讀啊。雄說。
我不理雄,將赤裸的雙腳探入沙層的深處,專注于體會那深處的細(xì)密的清涼。
那是一九七八年的秋天,全國恢復(fù)高考的第二年。喜訊一個個在鎮(zhèn)上流傳:雙健考上了省農(nóng)大,萍考上了地區(qū)師范,芳考上了西北工大,光被復(fù)旦錄取。雙健是新安江移民,我的同年;萍是遠(yuǎn)房堂姐,芳和光是上海知青。芳在中學(xué)代課,教過我初中語文。慶賀的鞭炮聲一次又一次響起,酒擺了一席又一席,噼哩啪啦,噼哩啪啦,熱烈,歡欣。那一年,我十六歲,是鑄造廠的一名學(xué)徒工,每月工資十八元。稍早的時候,全家人剛剛作出決斷,讓已經(jīng)休學(xué)半年的四弟和剛剛小學(xué)畢業(yè)的五弟回浙江的老家復(fù)讀。母親帶上了家中所有的錢(三百或者是四百,已經(jīng)記不清),親自將四弟五弟送往千里之外的浙江老家。
四弟五弟走后那段日子,去復(fù)讀,還是老老實實做名鑄造工,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我,惆悵、苦悶、焦灼、恐慌,卻難以言說。我常常騎上家中唯一的那輛“五羊”牌雙杠自行車去老虎港釣魚。有時跟雄一起,有時獨自一人。有魚沒魚,一坐就是一天。
老虎港在水電站的上游,是一個天然的回水灣,灣的外側(cè)是陡峭的山崖,內(nèi)側(cè)是長滿蘆葦、芒桿的淺灘。挑選釣場,清理場邊的雜草亂枝,拋撒用米糠拌的餌料,給魚鉤穿上蚯蚓,調(diào)好浮漂的深淺,然后拋桿入水。我和雄熟練地做著這一切,不急不慢。漁桿是拇指粗的油竹,被煙火薰得烏黑的竹節(jié)一環(huán)疊一環(huán)。鉤是大號縫衣針彎成的,鉤尖上削出一撇倒須。舊塑料拖鞋底子剪成的魚漂散在水面上。二只紅頭蜻蜒連著尾在漁桿上彈起、落下,落下、彈起。半浸在水里的魚簍敞著口。剛釣起丟進(jìn)竹簍的魚,總是要在簍底四周亂竄上一陣,待到發(fā)現(xiàn)無處可遁,稍大些的魚便安靜下來,似乎已經(jīng)甘于被困,只有那些不知深淺的小魚兒,不知疲倦地蹦起、跌下,跌下、蹦起。終于有一條直挺挺地落向魚簍外的水面,當(dāng)它明白已重獲自由,便嗖地鉆入水底,再無蹤影。
魚不上鉤的時候,我和雄就用青稗子釣河灘草叢里的土蛙。秋日的稗穗灌滿了白漿,穗粒粗壯。我們用稗草往草叢里胡亂地點著,只幾下,就有一只土蛙高高躍起張開大嘴死死咬住穗尖,輕輕一抬手,土蛙便被釣了出來。
一會功夫,我們手中整把的稗草上就掛滿了土蛙。我雙手各舉著一把稗草在河灘上走來走去,懸在空中的土蛙們翻著白肚皮蹬著四肢使勁扒拉著,嘴里卻仍舊死死地咬著稗子不肯松口。它們是舍不得這串到了嘴里食糧,或者,是怕摔下來吧跌死吧?我這么猜想的時候,就故意把二只手高高抬起,“一二一”地走起正步。老黑跟在我身后,不時地豎起尾巴“旺旺”幾聲,作歡呼狀。
我開始癡迷于讀書。有錢時去買書,沒錢就去借書。我讀西游記水滸傳,讀紅樓三國,讀三言二拍三俠五義,讀隋塘演義東周列國,讀高爾基泰戈爾,讀莫泊桑海明威,讀福樓拜都德,讀毛澤東的論持久戰(zhàn)希特勒的我的奮斗,讀牡丹亭浮士德,讀人民文學(xué)小說月報,讀收獲十月清明芙蓉花城萌芽百花洲,讀我所能得到的所有的書和雜志,隨著書中主人公的喜怒哀樂而喜怒哀樂,為西蒙和瑪格麗特的愛情嗟嘆,為于連唏噓,為羊脂球悲哀、憤怒。
但我不讀“數(shù)、理、化”。我沒有老師,沒有課桌,我讀不了。自從綴學(xué)離校后,“數(shù)、理、化”們已徹底將我拋棄,“學(xué)會數(shù)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這句被千萬學(xué)子和有志青年奉為座右銘的名言,于我來說已成為一顆永不可及的星辰。我知道,有一扇門永遠(yuǎn)對我閉上了,一些我所憧憬、向往的東西,已從命運中被永遠(yuǎn)抽離。
有時候正上著班,我卻呆呆地坐著,聽不見鼓風(fēng)機(jī)的轟鳴,忘了給高爐添料,待猛地回過神來,卻見父親正默默地做著那些原本該我做的活計。等發(fā)了工資,父親悄悄地多遞給我十塊二十塊零花錢,并不言語。捏著錢,鼻頭就直酸,我知道,那是額外給我的買書錢。
雄隔三差五地帶一本書來,往我手里一塞,說三天或者二天。雄說書是借來的。在我的印象中,雄自己似乎從來不看。
雄長我四、五歲,高中畢業(yè)后就進(jìn)了廠。雄總是沉默。工間休息時,雄就獨自坐在一邊,手里捏根小樹棍在泥地上劃字,劃得最多的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江西省崇仁縣鳳崗公社鑄造廠”,也劃“啊,祖國”,劃“偉大的光榮的正確的中國共產(chǎn)黨萬歲”,劃“中國應(yīng)當(dāng)對于人類有較大的貢獻(xiàn)”,劃“工業(yè)學(xué)大慶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劃完了就擦,擦了又劃。雄有時也在墻上寫,用木炭寫,寫“此物真希奇,雙峰夾小溪,有水魚難養(yǎng),獨林鳥可居”,寫完了就哈哈大笑。笑完了就用手掌擦。
雄娶了同廠的勝女后就離開鑄造廠去公社水運隊放排,放排掙錢多。雄的父親幾年前修水庫時被蹋下的土方埋了。雄是老大,下面還有五、六個弟妹。雄他們的木排從老虎港下水,經(jīng)過九彎十八拐,一直放到撫州上岸,半個月一個來回。雄回來時順手遞給我一本嶄新的書或雜志!白x完了記得還我!毙壅f。
放排的間隙雄就去炸魚賣。雄自已會配硝藥。雄從老墻上刮來硭硝,加上硫磺、杉木炭粉,再摻上碎石子灌進(jìn)玻璃瓶,用破布塞緊瓶口,點燃導(dǎo)火索往河汊里一丟,嘭地一聲,水面上便白花花地浮上來一片。有一次我跟著雄一起去河灣炸魚,那天運氣不錯,只炸了二炮,便拾滿了大半魚簍,上游木橋上來來往往的人都停下步子,看我和雄在水里游來游去拾那些被炸死或者震暈的魚。拾著拾著雄突然指著橋上的行人說:
河流是大地這張琴上的弦,人在上面撥拉來撥拉去,卻總是找不到準(zhǔn)調(diào)兒。
雄停了一下,又冒出一句:同那些一樣在上面撥拉來撥拉去的牛羊馬驢比,人并不高明多少。
我呆呆地望著雄,任由手掌中的魚復(fù)活、滑走。
雄突然死了。雄是被自己炸死的,三天后才被下游幾十里渡口的擺渡佬發(fā)現(xiàn)。雄是躺在一扇舊門板上被拖拉機(jī)運回來的,雄身上只穿了條青色卡其布褲衩,絲絲褸褸,滿臉滿身的碎玻璃渣。
雄死后第二個月,雄的二弟國崽就頂替他進(jìn)了鑄造廠。國仔圓頭圓腦的一副娃娃臉,卻長得比雄高大,跟雄一樣沉默,工休時就靜靜地蹲在一邊。勝女生下雄的遺腹子后,處在哺乳期的二只乳房撐得圓鼓鼓,隔幾個鐘點就得轉(zhuǎn)身背著人擠掉一些奶水,擠出的奶水滴在地上,濕濕白白的一大灘。國仔的眼睛就直往勝女的胸前瞄。瞄來瞄去,終于有一天趁著夜班人少,在車間的炭簍堆后,國仔一頭扎進(jìn)了他嫂子的懷里。轉(zhuǎn)過年,國仔就娶了他嫂子。雄養(yǎng)了三年的老黑跟了我。
雄死后的那段日子,我除了讀書、釣魚,有時也跟著廠里的青工們賭輸蠃玩,跟他們賭爭上游,賭牌九,賭象棋軍棋五子棋,賭誰的屁放得最響。跟他們賭我總是贏。后來,他們就都不跟我玩了。
我就去老虎港。我跟水里的魚們玩,帶著老黑。
在老虎港回水灣的水底有一塊暗石,暗石上裂著一道石縫,石縫里時常躲著一窩黃刺魚?p隙的口子太小,手伸不進(jìn),我潛在水底用樹枝往里面搗它們,但無論我怎么搗那些黃刺魚就是不肯出來。我的額頭常常在石壁上碰出腫包。
我一次次去老虎港,一次次潛入水底去搗石縫里的黃剌魚,又一次次空著手摸著額頭的腫包爬上岸。
額上腫包的大小每次都不一樣。有一天從水里爬上岸后我似乎明白了點什么。
晚稻終于割完了,脫去谷穗的稻草把子?xùn)|一個西一個地散落在收割的田疇里,歪歪斜斜,象一枚枚打蛔蟲的寶塔糖。天漸漸涼了,魚兒變得越來越懶,魚鉤上的餌料對它們失去了誘惑。我開始摸魚。我用稻草搓又粗又長的繩子,再在繩子上隔一段梆上一塊石子。我將搓好的草繩圈背到淺水灣,一頭梆在樹杈上,另一頭綁在腰上往水里游,等草繩在水里拉直了,我就扯著草繩在水里劃半圓形的圈。由于石子的重量,整根草繩幾乎是貼著水底在往前拖,繩子所到之處,受到驚嚇的大魚小魚四散而逃,只有傻兮兮的鯽魚拼命往泥里鉆。幾個來回下來,水中的鯽魚都蟄進(jìn)渾濁的爛泥里,伸手一摸就是一條。老黑在岸上跑來跑去,將我丟上岸的魚叼到一堆。
后來,魚遠(yuǎn)遠(yuǎn)一聞到我的氣味就逃,逃得無影無蹤。魚也跟人一樣,輸不起。
雄死后的第二年夏天,我準(zhǔn)備離開小鎮(zhèn),在走之前,我把雄留在我那的幾本書打了個包,我想把它們還給雄,雄有兒子。
雄生前住的屋子已成了雜物間,屋梁上掛滿了蛛網(wǎng),勝女指著墻角一口布滿灰塵的大箱子說雄的東西都在里面。
揭開箱蓋,里面是滿滿的一箱書,書的最上面,是一個紅色塑料封面筆記本。我拿起筆記本一頁一頁地翻看。
別的都沒了。勝女說。國崽蹲在門檻上吸煙,一聲不吭。
你把它們帶走吧,這些書都是你以前看過的,跟你也算有緣。勝女又說。
我慢慢合上筆記本,合上里面那些用鋼筆抄寫得工工整整、一行一行錯落有致的文字,將它們和帶來的那包書一起放回木箱。
我只要筆記本上的這一頁。我說。
我又一次來到了老虎港,帶著老黑。
我從衣袋里取出從雄的筆記本上撕下的那頁紙。老黑搭拉著雙耳靜靜地蹲坐在一邊,我不知道,它是否已從那頁泛黃的薄紙上嗅到了雄的氣息。
我將紙一折一折地疊成一只小船,然后將它輕輕放入水中。天空中沒有一絲風(fēng),小紙船在水中慢慢向前漂,夕陽投到船上,洇映出幾行墨跡:
河流
是大地的弦
任由你撥拉來撥拉去
卻總是找不到
準(zhǔn)調(diào)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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