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分鐘,我從嶺腳來到了嶺頭的關樓。關樓是宋時舊物,兩面門額不同,朝江西是“南粵雄關”,朝廣東則是“嶺南第一關”。側過身來,站在樓門正中,一身便橫跨了粵贛。
梅嶺古道,是穿越南嶺,連接長江珠江水系,最重要、也是最著名的一條驛道;自從唐朝名相張九齡請旨修通后,“商旅如云,貨物如雨”的盛況延續了一千多年,直到上世紀公路鐵路開通才逐漸衰落。
在這個倒春寒的上午,殘剩的八公里古驛道上,游客只有我一人。關樓東側搭了座簡易茶亭,賣茶之外,也販售一些客家果脯。店主是位中年婦人,頭部應該受過重傷,愈合后的五官扭曲變形。也許是生意蕭條,她的臉色也如天氣一般陰郁,看起來表情更加怪異,簡直有些猙獰。
為了表示尊重,我盡量不把目光停留在她的臉上。但即便是這短短幾瞥,我就已感到了一種莫名的寒意。當然,這種寒意并不是來自那位婦人,不過是她的茶亭和愁苦的相貌,令我記起了一則故事,一則同樣發生在這座嶺上,甚至還可能在同一個位置的故事。
北宋初年,大臣盧多遜被貶謫崖州,經過這里時,在嶺頭的一個小酒館歇腳。聽沽酒老婦的口音不像土著,便問起她的故鄉,那老婦人回答:“我本是中原官宦人家,有個兒子被盧多遜挾私貶竄致死。我就搬到這里等著,總有一天,盧多遜也會經過的。”
盧多遜聞言臉色大變,倉惶離去。
古道上行走過各種各樣的面孔。商賈,挑夫,軍士,難民,僧侶,文人,當然,還有官員(在文官時代,后兩者通常重疊)。我一直認為,對于同一個對象,不同身份的人有不同的感受。比如同樣翻越梅嶺,商人武士與詩人的心情就可能判若云泥,文人往往需要耗費更大的力氣,他們過嶺的每一步都邁得遲疑而艱澀。
對于文人,梅嶺,或者說大庾嶺,是整個中國最刻意強調南北差異的山脈,盡管它的海拔不過只有一千來米。
在關樓下側身而立,橫跨的不僅只是兩省;從兩腳間穿過的,還有一條流傳了幾千年的界線。這條界線甚至對動植物都能夠產生效力:據說它是北雁南飛的終點;據說它兩側的氣候不同,同樣栽梅,南枝花落了,北枝才陸續盛開。
這條線其實無跡可尋,尤其是像我這樣來時花期已過雁群已回,但文人們還是能敏銳地感覺到它的存在。最好的例子是詩人宋之問,他過嶺時寫下的幾首詩,幾乎每首都少不了“陽月南飛雁,傳聞至此回”、“魂隨南翥鳥,淚盡北枝花”之類的句子。更值得深思的是,他的《度大庾嶺》,辟頭就是“度嶺方辭國”:須知宋之問是一路從長安過來的,直到過嶺,去國離家的痛苦才真正爆發——他竟將那條界線,視作了家國的極限,跨越它的難度甚至超過了前面幾千里苦旅。
在詩的末尾,宋之問寫道:“但令歸有日,不敢恨長沙。”他用了賈誼被排擠到長沙憂郁而死的典故,意思是,假如能有希望回去,他就心滿意足了,絕不敢像賈誼那般怨恨不已。
從這些詩句中明顯可見宋之問對界線南邊的莫大恐懼。但他必須越嶺而過,因為與盧多遜一樣,宋之問也背負著懲罰。
做官的文人過嶺,大半都有一個共同的原因:他們都遭到了流放——
而帝國最高等級的流放地,都在梅嶺的那一邊。
有人統計過,被貶過嶺去的知名官員,僅《宋史》記載的就至少有144名,其中不乏宰相級別的重臣,如盧多遜、寇準、丁謂、李綱、趙鼎、胡銓等等,唐朝也有楊炎、裴度、李德裕等頂級大員;文化名人更是不計其數,唐宋八大家中,有謫貶嶺外經歷的就占了一半。
因此也可以說,梅嶺關樓的每次開闔,都有可能是一場全國性政治文化大地震的余波。
關樓南側,緊貼山崖豎了一座碑,風化蘚蝕,有了些年頭,卻空無一字。邊上有銘文,說明立碑之意,云此路自古不太平,有猿精擄人妻女,幸得天師鎮壓,然過往路人仍心有余悸,故立此無字碑,寓意“平安無事”。
與梅花一樣,梅嶺猿精也是一個淵源久遠的傳說,宋元話本與馮夢龍的《喻世明言》中都有收載。雖然荒誕,但也形象地表達了古人視嶺南為蠻荒的心理。而且猿精也不是空穴來風,直到清代,詩人李調元還在筆記中提到梅嶺多猿。
值得一提的是,他特意說明,梅嶺的猿是白猿:“大庾嶺有白猿洞,洞多梅樹,白猿嘗攀掛其上,花與猿皓然莫辯也。行者聞風生,始知為白猿吟嘯。”
“花與猿皓然莫辯也。”如此說來,梅嶺的梅花也多為白梅。對于一個失意的遷客,無疑,冷色調的白梅比紅梅更易觸發傷感;而猿叫則歷來都被認為是斷腸之聲,用“啼”來形容——
白梅,猿啼,還有頭頂尖厲的雁唳,梅嶺的一切,都在向敏感的文人們營造著凄涼的氛圍。此外,對于一個南下的北人,嶺南山林間氤氳的潮濕霧氣也會令他膽戰心驚:那應該就是前人屢屢提到的,殺人于無形的瘴氣吧。
于是,那道看不見的界線,也在過嶺的官員臉上劃出了截然相反的表情:南下的凝重悲壯;北上的輕松欣悅。然而,輕松中卻蘊涵著無限的辛酸和后怕。
“鶴骨霜髯心已灰,青松合抱手親栽;問翁大庾嶺頭住,曾見南遷幾個回?”北宋元符四年,在嶺南連頭帶尾過了七年的蘇軾,終于獲赦北還。正月初三這天,他過梅嶺時,為嶺上的一位老人寫下了這首詩。
“南遷幾個回?”在骯臟的泥墻上書寫那首詩時,蘇軾一定會想起愛妾朝云。這個他晚年最貼心的知音和最堅定的崇拜者,在34歲盛年,永遠被留在了梅嶺之外。她以自己的生命,代替蘇軾付出了過嶺的代價。
然而,對于遠居朝廷的很多人而言,這樣的代價,實在是太小太溫柔了一點。無論怎么看,蘇軾都不能算是一個倒霉透頂的人,這令他們相當遺憾。
“我聞人害公者百端,今日北歸,是天佑善人也!”這是那位得到贈詩的老人對蘇軾生還的由衷祝賀。他一生都在嶺上居住,見過了太多的有去無回,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對于遷客而言,自己腳下這條看似平緩的山脈,南北之間存在著多大的落差——
由北到南,無異于被瀑布打下深淵;而從南到北,簡直比登天還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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