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父親突然愛上了鋤地。
作為農民的兒子,父親本該躬身于黃土地的,可他卻因為一場年輕時的事故而遠離了土地。當年,父親爭強好勝,從爺爺手里搶來犁地的差事。一個人不管不顧地驅牛、拉犁,拼命干活。驟然繁重的勞動量,讓他的身體吃不消,沒幾天便狠狠地扭了腰,躺了半個月才恢復過來,并且從那以后再也做不得重活了,田里的大小事只好全數交給了爺爺。
我的爺爺啊,一生勤勞,畢生的心血都獻給了那片土地,在貧窮的年代里養活了一大家子。后來城市發展,老家的房子拆遷了,我們舉家遷入城里,離開了那片養育了祖祖輩輩的土地。而爺爺也只得將種田的習慣變為養花,在不足五平米的陽臺里種滿了花花草草。直到有一天,他坐不住了,三天兩頭跑回老家溜達,并在未開發的土地上開墾了一片三分地大小的菜園。地大種少,于是,爺爺就稀稀疏疏種著些絲瓜、豇豆、西紅柿等蔬菜,偶爾還會給兒子、女兒捎點。父親和姑姑總是勸說爺爺保重身體,頤養晚年,爺爺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嘴上應付著暗地里又跑到他那三分地里去了,次數一多,父親姑姑便再懶得管教了。我常想,也許爺爺愛往地里跑并不是為了那幾顆干癟的果實,他只是放不下土地上的過往,放不下這些已經如骨血般融入了他生命中的東西。
就在我以為這種簡單而充實的生活會一直進行下去的時候,一個驚天的噩耗突然而至——身體一向健朗的爺爺病倒了,并被確診為食道癌。這個消息讓所有人措手不及。沒有人能想到,前一天還和老友爬山的爺爺,第二天就躺在了醫院里,生死未卜。父親不能接受這個消息,一夜之間變得沉默了。他的大衣不再筆挺,長時間不理的胡茬也黑中泛青,一切都是那么的頹廢而安靜,唯獨那雙爬滿血絲的雙眼泄露了他心底的秘密。那雙眼里,有心痛,有悔恨,有懊喪。心痛的是,看著向來堅強的老父因疼痛而呻吟,他這做兒子的卻不能分擔絲毫;悔恨的是,還未來得及好好躬身左右孝順父親,父親便已病入膏肓;懊喪的是,幾十年的生活里從未對父親說過幾句貼心軟語,父親便已神志不清。
在出了重癥病房后,爺爺一天只有兩三個小時是清醒的,每回見著那些來探望的老友和親戚,三兩句的聊天,話題總會聊到農村的時光上來,那時候多好啊,他們都還健壯有力!每每這時,爺爺總忍不住轉過頭,問向父親,“我的三分地還在吧?”,父親總是握住爺爺的手,撫慰地說,“地,還等著你回去種呢”。然而遺憾的是這番話終沒起到期望的效果,爺爺的病愈演愈烈,在苦苦煎熬了一個多月后還是離開了人世,而那片三分之地,自他住院后就再也沒能回去過。
一晃半年過去,當父親徹底的從爺爺去世的悲哀中走出來后,我發現,他變了。習慣安逸的他開始抱怨生活的枯燥,總是念叨著要去找點兒事情做,要去舒活舒活筋骨。很快,家里的儲物室開始多出一把鋤頭,一只水桶,一柄鐵鍬……待工具出現齊全后的一日周末午后,父親突然換下西裝,提起鋤頭,說要到爺爺的三分地看看。這一看,便有了后面的一次兩次三次。父親帶著他的鋤頭,從鋤地開始,一步步收拾著那片荒廢的田地,從開始的種什么死什么,到后來的能種出一小片綠油油的空心菜,父親的技藝在不斷的進步著。每當從田里回來的時候,我總能瞅出他臉上幸福的光影,年過五十的他,高興的像個孩子。雖然,我擔心父親的身體,擔心額外的農事會增加他的疲累,但我不能、也不想勸阻他,因為我知道,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繼承爺爺未盡的事業,在用自己的勞動和汗水祭奠天堂里的爺爺。而我,將默默地守候這一切。
三分之地,雖然稀薄,卻承載了從爺爺到父親的回憶。
畢竟,薄地易鋤,初心難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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