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屏茶香

　　王基高

　　對于喝茶，我是個門外漢。而喜歡上茶，則是近些年的事情，可能茶本身是需要歲月的積淀才能理解的。那是六年前，我遷居山清水秀的東屏村，映入眼簾的是滿天舒展的茶山。一望無際的嫩綠凝煙的茶山，把群峰淡然的天邊也抹出一層翠微色，像是一片綠洲，又像是一片綠色的海洋。心弦，一下就被通往茶山的小路輕易地撥動。從山頂俯望下去，好似梯田般錯落有致，棵棵茶樹青翠欲滴、緊密相連，構成了一片片綠色的肺葉，翕張之間，濾不盡的是清新爽人的空氣，絲絲幽香，悠然沁鼻。好山好水產好茶，這里土地肥沃，水質甘甜，竹海流翠，澗水潺潺，氣候濕潤，云霧繚繞，良好的生態環境，不但促進了茶樹生長，而且茶樹代謝旺盛。一行行茶樹猶如一條條綠色的絲帶，掛在山上，飄在天上；一走進茶園，多少清幽愜意，恣肆率性，都能在淡淡的茶香中得以揮灑，讓人覺得正在品著清香宜人的茶水！

　　每年采茶時節，是村莊最美的時候。清風徐來，茶香、花香悠然而至，目之所及，讓人心生歡喜。人間四月天，村民們無需去看油菜花一層一層的黃，無需去看桃花一片一片的粉，也無需去看映山紅一山一山地紅，他們只需在這泛著綠波的茶山上，穿過層層疊疊、深深淺淺的綠，就能把一季的春天和歡樂采摘進手中的竹籃里……

　　然而，再好的茶葉剛從山上采摘下來時也頂多是片完美的樹葉，都要經歷了村民的采摘，再經過兩三百攝氏度的高溫，加之村民抖、搭、搽、拓、甩等一套溫柔細致的“鐵砂掌”，方能在人世間淬煉出最上品的味道。

　　好在東屏家家戶戶都有制茶高手。“茶葉是很嬌貴的，得精心伺候。手上的動作既要溫柔細致，炒制時的溫度又要熱情穩定，才能炒出讓人眼前一亮的好茶來！”鄰居阿慶制茶技藝很是精湛，他這樣告訴我。無論采茶還是制茶，與喝茶品茶那都是一個道理，得講究一個心靜，心浮氣躁那是成不了事兒的。炒茶那天，我到阿慶家，只見阿慶把鮮茶倒入家中大鐵鍋里以后，雙手攤開，滿握茶葉，然后將茶葉在同一方向推拉，“這是第一道工序，叫‘殺青’，需要半個小時。在這一時間段里，溫度一定要穩定，控制在200度左右。”說話間，阿慶抖落手中的茶葉，鮮茶葉在大鐵鍋中噼啪作響，盡情翻騰。阿慶雙手仍是輕重有度地揉搓，不時從鍋里抓起茶葉，手腕輕輕抖動，茶葉又重新掉回熱鍋里。整個過程，阿慶似一氣呵成。“茶葉好不好喝，和揉捻有很大關系。而揉捻茶葉必須要把握好手上的輕重。下手重了，茶梗和茶葉破碎，那就影響形狀美觀了。下手輕了，又不能讓茶葉水分排出，口感澀味偏重。”看來，炒茶的過程，其實就像是炒制者和茶葉的一次“靈魂對話”，什么時候火要加溫、降溫，什么時候手勢要輕，這些全憑制茶者眼觀、手感茶葉的不同形態，來了解它的需求，然后控制溫度和手勢輕重度。只見鮮茶葉在阿慶團搓、散溫的一連串手勢之中逐漸成團，茶葉特有的清香也隨著蒸發出的氣體四處飄散，而阿慶的手掌中也已粘上了新鮮的茶綠。此刻，兩個小時的時間已經過去，阿慶也已經是一臉的汗水。看著形狀完美的干茶，阿慶的表情是一臉的滿足。“我的炒茶手藝都是我父親一手調教出來的。”阿慶說，他自小便耳濡目染如何炒茶，每每父親炒茶時，他就會在一旁做幫手。

　　一杯好茶，總是在山泉活水的沸騰中，展現舞蹈的身姿，散發云淡風清或濃郁醇厚的芬芳，頰齒留香，沁人心脾。能喝到阿慶做的手工茶，真是一種幸運，手工制出的茶，味道就是不一樣，色香湯味全保留著，那完全是另一種味道。形如雀舌，挺直飽滿，身披白毫，芽葉結合，沖泡后湯色青碧，白毫翻滾，那煙染火烤、仿佛經歷了多少細雨秋霜的茶葉，終于歡快地在杯中溯游。隨之，葉芽緩慢舒展，令人感覺這一泡，能將天地精華，山水靈氣，日月滋養，晴雨風物，全都攬于杯中。輕輕地呷一口，咂咂回味之間，一種光陰的味道，若絲若縷，立即在唇齒間彌漫，那醇厚綿長、清醇甘美，讓人有說不出的舒暢……這天然的云霧綠茶，不必擔憂茶葉的含鉛量超標和農藥殘留。一如余秋雨所寫的，“一杯上好的綠茶，能把漫山遍野的浩蕩清香，遞送到唇齒之間。茶葉仍然保持綠色，挺拔舒展地在開水中深沉悠游，看著就滿眼舒服。湊嘴喝上一口，有一點草木的微澀，更多的卻是一種只屬于今年春天的芬芳，新鮮的可以讓你聽到山岙白云間燕雀的鳴叫。”(《極端之美》)茶香，不僅能讓泡茶、喝茶的人身心愉悅，更能讓人感受到茶香帶來的溫暖，如沐春風。“客來莫嫌茶當酒，山居偏隅竹為鄰”，這是朱熹所作之聯，表達了自己對茶的嗜好和對平淡如水境界的追求。清代瀟灑隨意又錚錚鐵骨的鄭板橋有一首詠茶的詩：“最愛晚涼佳客至，一壺新茗泡松蘿。”其實，喝茶不必講究品牌，不必選擇名茶、名山、名水，最重要的是茶本身的品質，喝茶講究天人一氣、人茶交融；其實，愛茶的人并不一定需要懂茶，愛茶愛的或許就是喝茶的那種境界，愛的是沉淀性情的過程。其實，喝茶的過程，既是認識自己、把握自己的過程，也是“苦靜凡放”的修煉過程。好茶一定是樸素無華的，它從泥土中來，又到泥土中去，不沾染一絲銅臭。金錢所能衡量的一定不是茶真正的價值，正如富貴榮祿不能刻度一個人的品格。我喜歡清澈如水，喜歡真水真香。喝阿慶的手工茶，氣味嫩香馥郁，滋味鮮醇甘爽，湯色嫩綠鮮毫，是“小橋小店沽酒，初火新煙煮茶”的清新，是“更作茶甌清絕夢，小窗橫幅畫江南”的水靈。

　　人間春秋，歲月過往，跟茶廝磨，山高水長；茶語清心，體貼入微，甘冽入口，回縈不已。有時候，感覺自己的生命就像一片茶葉一樣，只要有一瓢水下去，就能無邊無際伸展，還能散發出淡淡的清香……茶，讓人心靜，讓人坦然，讓人簡單，讓人心暖……

　　(原載《浙江文化和旅游》2018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