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甦窕
南方的秋天,是夏與冬的縫隙里,漏下的一束時光。一陣風過,才卷去汗津的暑氣和聒噪的蟬鳴,經幾場雨,露水已然趁著夜色爬上晚歸人的腳。
桂花的香味大約聞上十日,收稻的日頭能搶七天,荷葉只消一晚的涼意,便是滿塘衰鎬。等到蟲鳴漸有漸無,星月越發皎潔,寒氣由腳往上,索索地一直爬到心里,那時,秋意好似掉到古井里,變得很深很深了。
時光既短,更惶惶然不可辜負。當秋聲自山上奔騰而來,席卷所到的一切,萬物便都找到了自己的歸宿。處于秋天的人們,也將平日禁錮在身體里的靈魂打開,感知節氣的變換,草木的凋零,和親人的念想。所有過去的記憶變得清晰而溫暖,再不會后知后覺,仿佛陷入了“一種不能自己的深情”,回到故園的意愿,原本只有三分,便也發酵成了十分。
故園里,到底有多少風物,在秋光里等待再不回去的人呀?
先是花。鳳仙、晚來香、雞冠和牽牛,是鄉下房前屋后頂常見的花了,小路邊,頹墻角,溝渠旁,都有一株兩株,旁若無人的長。夏天是開花的好時節,花與人都熱鬧喧囂了一場,秋氣帶來暮年,也帶來了沉靜。現在,舞臺落幕,替別人生活的戲曲情節已經結束,它們回歸到生命的最初,開始一心一意地播撒種子。鳳仙的葉子底下,結了一顆顆氣鼓鼓的小紡錘,一點陽光掠過,一絲秋風拂過,都會讓她隨時炸開;紫紅色的晚來香脫落了細長而萎靡的花瓣,花萼卻兀自托著圓形的黑色的種子不肯放手;雞冠花有成千上萬的孩子,便有成千上萬的愛去恣憐,非得用手大力搓捻,種子才掉得下來。牽牛依舊活潑潑地在晨間開花,淡藍纖弱,含露帶愁,獨有一種秋的儀態,便是郁達夫說的“靜對著象喇叭似的牽牛花的藍朵,自然而然地也能夠感覺到十分的秋意”了。
田野里則是另外一番熱鬧而豐茂的景象。屋舍之外,青山之下,大片大片的稻田縱橫交錯,割稻機從這頭趕往那頭,金色的水稻漸次臥倒,像一潮潮退去的海水。玉米曾經是豐神俊朗的少年,頭戴高冠,腰懸龍泉,一口利劍的穗子招搖的晃,然而在秋光的打熬中,輕狂的少年也已悟了禪機,變得慈眉善目,從容地卸掉所有,包括果實,也包括曾經的皮相。人們把摘下的玉米裝進筐里,把玉米桿捆成一大垛,像螞蟻一樣陸續地搬運回家。和它們一起的,還有長滿豆莢的黃豆和拖著幾條長藤的番薯。現在,它們帶著陽光和泥土的味道,各自歸將。玉米碼好曬到門前,黃豆排隊晾在屋后,陽光擠進每一顆種子,帶走多余的水分,它們的身體變得干燥又輕盈,最終落進了農人的倉庫里。
谷梁既收,田野變得空曠而寂靜。風從四面吹來,狗尾巴草放肆旋轉,車前的葉子變得堅硬。茼蒿們剛開始偃旗息鼓,狗牙根就伺機攻城略地。狼巴草和蒼耳各自暗藏心機,偷偷地攀住褲腳,就跟人們回了家。只有飛蓬和蒲公英的孩子存著吉普賽人的血液和詩人的情懷,一人撐著一把傘,跟父母躬身告別,從此踏上流浪的宿命。
日頭太短,農人太忙,當天上的流云一絲絲飄淡,夜的手心慢慢合攏。勤勞的主婦們開始做飯,炊煙從墟里裊裊升起,與暮色相互交融。被晚飯催促的人匆匆在屋后的絲瓜藤里扭下最后一道菜,“秋來天羅賽人參”,既少又好,再辜負,就要等到明年了。
夜來了,大地開始沉睡,空氣里漸漸有了露水氣,潤潤的,有蟲子輕鳴,叫得不知遠近。夜讀歐陽子,聽到風吹過樹梢,淅瀝蕭颯,鏦鏦錚錚,秋天,就在夜深人靜時,從窗戶外悄悄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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