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玥
盛夏的雨總是那么奇怪。
傍晚,也沒聽見打雷,只覺著一陣風敷衍地亂刮一通,好像例行公事,混過去就行。接著,一滴雨珠打在我臉上,我仰頭望去,漫天的星星,敞亮敞亮的。
啪嗒,又一顆水珠打在我臉上。啪嗒啪嗒,頻率加快了。
我沒有去避雨,盯著星空看得入迷。有幾只調皮的星星不見了,明顯沒有原來的多而密,可是星星們還在。
我想起那個似曾相識的夜晚,我拽著爺爺粗大的手,指著天問,爺爺,為什么星星只有晚上有?爺爺一本正經地說,因為星星是白天睡覺,晚上上班。我又問,那為什么下雨時沒有星星,只有天晴他們才出來?爺爺笑著刮了一下我的鼻子說,小傻瓜,它們也去躲雨了呀!
爺爺老愛刮我的鼻子。長大后,我總怪他我的塌鼻梁是爺爺刮出來的,得賠!他每每都會抱著我,樂呵呵地說,我賠我賠!
可是現在,爺爺不在了,賠不了。
爺爺走的那個深夜,也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仲夏夜晚。
那晚,父親突然沖進我的房間,掀開我的毯子喊,快起來,爺爺不行了!我不記得他當時的表情,被驚醒的我睡眼惺忪也根本看不清他的臉。我想父親的眼神里一定是失望,還有些許憤怒。
最終,我沒有起身。可能是這樣的死亡通告已經來了太多次,有些皮了。
我清晰地記得那日清晨,我去醫院看過爺爺,我推著輪椅陪他在花壇邊散步嘮嗑。在積極的治療下,爺爺的氣色和精神變得越來越好,我想他馬上就該康復了。分別時,我們還約定下周一起下棋,檢驗爺爺的功力是否退步。
可是他卻食言了。
沒想到這個對我有求必應的老頭也會耍孩子氣,撒手不管。
小時候,每年暑假,我都會在爺爺家住一陣。爺爺對我每次的到來總是分外開心,餐餐備著雞鴨魚肉來伺候我這個肉祖宗,而平日里,他和奶奶連個雞蛋都不舍得買。
爺爺最愛給我做熏魚,因為我愛吃。其實,我也記不清到底是因為我愛吃熏魚,才纏著爺爺給我做,還是爺爺做得熏魚好吃,我才愛上熏魚的。現在,這些都不重要了,我再也吃不著爺爺的熏魚。
那時,我最喜歡把下巴頂在水池的臺面上,看著爺爺修魚。紅彤彤的臉盆里飄著腥臭的內臟,盆里的水混著魚血和雜質有些發渾,水面上閃著銀燦燦的魚鱗,總覺得它們在朝我眨呀眨的,像天上的星星一樣有趣。
我總會瞪著烏溜溜的大眼睛問他,“爺爺,這是什么魚呀?”
“這是草魚。”爺爺笑瞇瞇地說。
爺爺左手拿著魚,右手拿著剪刀,熟練地刮著魚背上的鱗片,時不時地還蹦跶兩片在我臉上,我總調皮的對他說,“爺爺,你看,星星掉在我臉上啦!”
爺爺被我逗得咯咯直笑,伸手想要把我臉上的鱗片給摘了,我還不樂意,噘起嘴說,“不要,這是我的星星。”然后自己樂滋滋地把它從臉頰上摘下來,像紅孩兒一樣摁在眉心,以為自己美的不得了。
“哪里來的傻孩子!”
爺爺被我樂壞了。
那時候,愛干凈的我從來不覺得修魚很臟,反而享受和爺爺一起修魚的時光。可長大后,我陪母親去菜場買菜時,卻總會繞著魚攤走。
看著爺爺把魚修好了,洗干凈,我又屁顛屁顛地跟著他到砧板前,看他慢條斯理地切成一片一片的,然后放到事先調好的一大碗料酒里,里面有醬油、酒、鹽、蔥,還有姜。
爺爺把魚片攪拌均勻后,讓它們在里面呆4小時左右,把美味的“湯水”都吸得飽飽的,每一個細胞都充盈著,隨時準備噴發。
想炸出好的熏魚,油也很重要。每次,爺爺都會事先買來三層肉,炸出厚厚的豬油,剩下的豬油渣當然就變成我觀看烹飪期間的零食啦!我邊吃著豬油渣,邊看著爺爺把魚片小心翼翼地放入鍋里炸,那熱騰騰的油像是也知道吃著了好東西,興奮地一直冒泡,還往外飛濺。
“別把漂亮臉蛋給燙壞啦!”這時候,爺爺每每都會叫我躲遠一點,深怕我受到一點傷害。
大概炸兩三分鐘,魚片就變金黃色了,香噴噴的魚肉在鍋里翻滾都已經讓我垂涎欲滴。用漏勺一把撈起來,魚肉脫了油,香氣瞬間又加了幾百倍。我的小手總是熬不住誘惑,會偷偷地掰一小塊來吃,還沒入味的魚片當然不好吃,但魚香和酥脆的勁讓我很滿足,也算能堵住我這只小饞貓的嘴不再搗亂了。
接下來,就是泡糖水了。一定要趁著熱勁,把魚片浸泡在4:1的糖水中,然后再倒入少許五香粉調勻泡5分鐘。
最后,把放滿各種調料的料酒倒入鍋中,煮滾后熄火,再馬上把泡過糖水的魚片倒入反復翻炒,讓魚片的兩面都均勻地沾滿醬汁,再撈出裝盤,待涼后便可吃了。
等待是最漫長的。近在咫尺,眼看著卻不能吃,對我來說實在太痛苦了。每次,我都要把爺爺家的吊扇開到最大檔,然后再加一把扇子,一邊對著盤子扇著,一邊湊到邊上,嘟起小嘴朝它猛吹,三管齊下,應該很快就會涼了吧。
“傻丫頭,別吹得這么用力,等會都要吃你口水啦!”爺爺略帶嫌棄的口氣說著,假裝嚴肅的臉對著我一雙無辜的大眼睛馬上就繃不住了,“噗”地笑了起來。
我總是有辦法撒嬌賣乖讓爺爺服軟,總是有辦法讓爺爺笑。在那短暫又遙遠的童年里,仿佛所有的快樂都以爺爺為中心而展開,那些記憶里在一起的歡笑是最單純、最無憂、最開懷、最放肆的,也是最懷念的。
熏魚終于涼了,我的哈喇子也可以收起來了。
飯桌上,熏魚一定是擺在我面前,而爺爺面前是青菜。看我吃的津津有味,爺爺總是滿足地笑著。
“爺爺,你也吃呀!”我有些不高興,一個人吃獨食可不是好孩子。
“好,好,爺爺也吃。”爺爺說完,總是要去夾那些沒炸好的邊角料吃。
每次看到他這樣,我總會生氣地嘟著嘴,然后把一塊又大又肥的熏魚塞到爺爺碗里。
爺爺愣了一下,眼角有點紅紅的,伸筷子想把碗里的熏魚夾還給我,古靈精怪的我就瞪著他,繼續嘟著小嘴,裝出一副難過的樣子,“爺爺,吃嘛!爺爺忙了這么久,累壞了,要吃最大塊的!”
這時候,爺爺才乖乖地埋頭把熏魚吃了,嘴里不時冒出暖暖的兩句:“好吃!好吃!”
就是這個把我寵上天的老頭,我的爺爺,我卻未能與他說最后一句話,好好告別。它成為我人生中最悔恨和自責的事。
啪嗒,又一顆雨珠打在我臉上,我回過神來,用手指蹭了蹭臉頰上的雨珠。
在月光的照射下,這滴雨珠在我指尖發著白光,一閃一閃的,和天上的星星一樣耀眼。
那些不見了的星星,是變成雨珠落到我臉上了嗎?
我下意識地伸起那只沾了“星星”的手,指著夜空大喊:“爺爺,你快看!星星掉在我臉上啦!”
都說人死了會變成星星,剛才這么多“星星”落在我身上,我想,一定有一顆是爺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