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處能容九里香

　　胡豐

　　泡一杯清茶，倚窗讀書。倏忽間，窗外飄來陣陣幽香，忽淡忽濃，似近似遠。深深吸一口，沁人心脾，讓人喜不自禁。

　　哦，桂花開了！

　　桂花樹是很有靈性的，每到農歷八月就給我們捎來花信。綠樹叢中黃花點點，如累累金粟，隨風搖曳，別有風致。彌漫的花香，隨風散溢，令人陶醉。宋人朱淑真的詩句涌上心頭：“一枝淡佇書窗前，人與花心各自香。”此時花香、書香一起在心中漾開，十分嫵媚，真是難得的一種高雅享受。

　　桂花的香韻是很特別的，既清淡又濃郁，既文雅又醇厚，就像一位典雅高貴氣質非凡的女神，讓人魂牽夢縈。難怪唐朝詩人皮日休有：“至今不會天中事，應是嫦娥擲與人。”桂花是由嫦娥從天上撒到人間來的。“月窟飛來露已涼，斷無塵格染蜂黃。纖纖綠裹排金粟，何處能容九里香？”宋代范成大的這首詩，不但用一個“排”字繪出桂花繁富之態，也告訴我們桂花所以有香霧著人，芬芳九里，是因為“月窟飛來”，“斷無塵格”。自此，詩人讓桂花有了一個“九里香”的雅號。其實，歷代文人們的所見相同，都認為桂花“不是人間種，移從月中來。”桂花是神仙樹。因此，“秋花之香者，莫能如桂；樹乃月中之樹，香乃天上之香也。”唐朝王維的詩：“桂魂初生秋露微，輕羅已薄未更衣。銀箏夜久殷勤弄，心怯空房不忍歸。”更是以桂寄托了自己的心緒。不僅寫了桂花開放的季節，更是寫出了夜深人靜，人與桂花相伴，彈箏賞桂，心靈相交、相融的情景。

　　桂香真能飄九里嗎？這并不是詩人夸張的虛言。有古書載：“衡神祠其徑綿亙四十余里，夾道皆合抱松桂相間，連云蔽日，人行空翠中。而秋來香聞十里。計其數，云一萬七千株，真神幻佳境。”如今中秋時節去廣西桂林、杭州滿覺垅、蘇州留園、金華安地等地亦都是香聞遐邇，逾月不絕，如夢如幻，讓人流連忘返，陶醉不已……

　　一直來，人們總是把桂花與中秋的皓月自然地聯想在一起。月中有桂，桂樹旁有玉兔、蟾蜍，月宮中有翩翩起舞的嫦娥，有砍砍伐桂的吳剛……。中秋之夜賞月、賞桂，一代又一代的人們津津樂道地講述著“嫦娥奔月”、“吳剛伐桂”、“蟾宮折桂”等美麗而古老的神話。仰望空中的月亮，讓人浮想聯翩……

　　據傳，主桂花的花神有兩位。一位是唐朝的徐惠姑娘，出生在桂花成林的湖州。她不但容貌美麗，且多才多藝，尤其對詩文有特別的悟性，八歲即能仿離騷體吟詩：“仰幽巖而流盼，撫桂枝以凝想。將千齡兮此遇，荃為何兮獨往？”后被唐太宗召入宮，封為才人，深受賞識和寵愛。唐太宗駕崩，她悲痛欲絕，茶飯不思，終因悲傷過度，年僅24歲即命歸九泉，后被追封為賢妃。另一位是綠珠姑娘，相傳其貌如珍珠般嬌美，而被廣西首富石崇驚為天人，以三大斗珍珠納為妾。此事傳到趙王司馬倫耳中，司馬倫即帶兵將石崇的金谷園團團圍住，強要搶走綠珠姑娘。綠珠姑娘始終癡情于石崇，又是一位烈性女子，不愿就范，當即跳樓而亡。她的生命就像盛開的桂花，但很快香消玉殞，后人為紀念她，把她作為桂花神來供奉。

　　桂花是情種。風一吹，桂花如雨而下，最易飄落；美麗的姑娘常為愛祭出自己最寶貴的生命。這大概都是出于同一道理吧？為愛殉情，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元好問的千年古問，一直叩打著男男女女的心，卻常常讓人無以回答。而桂花正是多情之物。

　　桂花樹也一直被視為吉祥物。古時，孩子赴考，長輩常以七片桂葉相贈，以表示祝福。金榜題名，這是歷代讀書人夢寐以求的事。自唐以來，考中舉人被喻為折桂。晉朝的郄詵為人剛正不阿，博學多才。登科后，晉武帝要他形容一下自己，他即以桂自喻：“臣舉賢良對策，為天下第一，猶桂林一枝，昆山之片玉。”

　　桂花是令人難忘的。我家酒坊巷老屋的天井中，就種有一棵桂花樹，那是父親親手栽種的。雖然幾經變遷，這棵桂花樹早已無影蹤。但，它卻一直在我的心中。小時候，我坐在堂前讀書，桂香飄來，讓我驚喜不已。中秋之夜，月光如水，在桂花樹下，父母帶著我們一家賞月亮，吃月餅，講故事，做游戲……，其景其情令人難以忘懷。每當桂花開得最盛時，只用手輕輕一搖，桂花如雨紛紛揚揚飄下。我們在桂雨中歡唱：“搖啊搖，搖到外婆橋，外婆夸我好寶寶，糖一塊，餅一包，還有豆兒，還有糕……”攤開被單將桂花接收起來。母親就拿糖浸漬，并用這桂花糖做出又甜又香的桂花糕、桂花餅、桂花湯元……令我們饞涎欲滴。

　　父親那年代的讀書人都有好幾個名字。父親的名字都與桂花相關。“胡步蟾”三字。名出自《晉書·郤詵傳》“蟾宮折桂”之典，又“步蟾折桂”明·沈齡《三元記·講學》:“腹飽五車期步蟾。”之語。他的字為：“碧薌”。出自桂樹四季碧綠常青，花香九里。“纖纖綠裹排金粟，何處能容九里香？”一句。我覺得父親的學名、字號都很好，很雅。可他還有一個名字叫“樹桂”，就不怎么了。原來按家族輩份排列，在族中，他是“樹”字輩。何樹？樹何？于是，取名為“樹桂”。鄉親們都喜歡這樣稱呼他。

　　小時候，我不懂事，總覺得這是一個好土好俗的名字。樹桂，不就是種植桂花的意思嘛，多難聽。父親聽了只是笑笑說，“種桂花不好嗎？多想想，你慢慢會明白的。”如今想起來，的確這是一個非常好的名字！桂花樹四季常綠，不畏嚴寒酷暑，永葆青春；它小小的花朵排滿綠葉之間，互相簇擁，相互扶持；它從不妖艷，從不張揚，沒有爭奇斗艷，只是默默地吐露幽雅濃郁的芬芳。樹桂，樹桂，讓我們都栽上一棵桂花樹吧，種在地上，種在我們的心中。讓我們的庭院更雅靜，更幽香；讓我們精神的家園四季常綠，清香四溢；讓桂花陪伴著我們，桂香時時撫慰我們的心靈，這該是多么美好啊！

　　桂花一片，九里香；心香一瓣，將一生一世飄香。

　　仰望星空，朗朗月光；桂花落雨，樹影弄舞。想起李白的詩句：“我寄愁心與明月，隨風直到夜郎西。”

　　臨窗，舉首。我輕輕地問：“爸，您在哪里？”

　　倏忽?，眼睛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