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往今來,萬年農耕,讓九州大地從蠻荒走向文明,也塑造了華夏農人敦厚平實的本性,上下五千年儒釋道文化的碰撞與交融,滌去塵埃與風沙,更賦予了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們以寧靜淡泊的氣質。
自隋代開科舉,學而優則仕,這個主宰東方古國的農耕民族便開始了世世代代耕讀傳家的歲月。農耕是他們的起點,也是他們的終點;是他們的根,也是他們的天。有如王維,“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在朝居順境,依舊往那山居秋暝里去,載如陶潛,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索性歸園田居,開荒南野際,自游一番守拙歸田園的踏實,縱然草盛豆苗稀,也得了帶月荷鋤歸的浪漫,終了,才化成了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恬淡與曠遠。
南山還是那個南山,草木依舊是那片草木,但在中國人的心里,它可以很滿很滿,也可以很淺很淺,就像是縱橫阡陌的河湖庫塘、溝溝坎坎,滿時可以是“白玉為堂金作馬”,淺時可以是一缸咸菜腌蘿卜、一盤梅干菜、一碟肉丁豆瓣醬。這份根深蒂固的文化信仰就這樣明明白白地擺在堂前的八仙桌上。
千斤缸里見風骨
腌蘿卜是婺鄉人家桌上的一道傳統小菜。這腌蘿卜有講究的千斤缸,下缸的時令,開缸的火候,經典的三合菜,素淡但不寒顫,伴著婺鄉人跟著父親的腳步,走出艱難歲月。
酷暑之后,蘿卜下種。父親面朝土地背朝天,在毒辣的太陽底下揮汗如雨,他沉默德像個太陽,張開粗糙的大手向同樣龜裂的土地索取生存的給養……他踏著余暉,在土地上拉成長長的身影,一把鐮刀一桿鋤,是他所有的家當,步履緩慢卻堅定而有力量。
秋九之后,地里的蘿卜長得越發肥壯。父親們剛剛忙完了秋收,黝黑的脊背變得越發枯瘦,他們鉚足了最后一絲力氣,把它們從泥土里拔出來,挑回家去。守在爐灶邊的母親早已把家里的千斤缸洗凈晾干,在巷子口等著父親歸來。一家老小將這及大筐蘿卜切去綠葉,干擦去泥土,露出雪白的真身,而后稱好了重量,悉數碼進缸底,。母親按著比例買好了粗鹽,兌上涼白開,調成了濃鹽水。父親隨即就著一塊大石將白蘿卜都壓進鹽水的洗禮。
時入臘月,冬越發冷了,三九嚴寒,幾尺冰凍,門前的瓦片上掛下來半米多長的冰凌,連貓兒狗兒都躲在窩里不敢出來。家里的千斤缸終于到了開缸的火候。一只只白生生、硬挺挺的腌蘿卜掛滿了鹵汁,貧瘠的身軀浸潤了勤勞的汗水,經歷了大石重壓愈加堅韌鮮活,那是父親的靈魂,也是中國農民的脊梁。
婺里香味梅中開
待到下了今冬的第一場雪,教室門前,同學們三三兩兩拿著掃帚、鐵鍬和鏟子,來到了戶外,嘴里呵出團團白霧,把手捂上去取暖,年輕的身影忽而佝僂起來,有如這個季節里萬物的蕭瑟。
皚皚白雪,覆住了樓房屋頂,裹住了荒草樹木,陽光穿過云層,一絲一縷,而后光芒萬丈,白茫茫的素淡里,有了一片澄澈的雍容。在這學武銀蛇、原馳蠟象的間隙,有一方怒放的紅,不是青松翠柏,自由一番平實可愛。那是一種叫“雪里紅(蕻)”的蔬菜,九月播種,在地里挨過一個寒冬,待到來年三月,春暖花開,媽媽們就會把它收割,剁碎了拌上鹽,投入千斤缸。
如果說父親是那千斤缸里的腌蘿卜,在饑餓的寒夜里給了孩子們活下去的體溫和脊梁,那么母親或許就是那千斤缸里的腌咸菜,把那寒冬里積攢的樂觀和頑強注入了孩子們的脊髓。
冬天或許就是在對腌咸菜的盼望里度過的。鮮嫩的“雪里紅(蕻)”在千斤缸里腌透,媽媽會把它撈出來,控干水,拿到離家不遠的曬場,鋪在篾席上,借著暖陽的熱量曬干。最后,用一只大蒸籠,把梅干菜蒸得黑漆漆的。十斤“雪里紅(蕻)”制一斤梅干菜,那是多少金華人于艱難歲月中的支撐。
熬過了貧瘠的寒冬,到了奢侈的盛夏,農忙時節,父母忙著田里的活計顧不上燒菜,就在柴火灶臺里擱一碗梅干菜。等柴火把飯燒熟了,梅干菜也就香了。等大人們吃完了飯,年少的他從鍋底抓起半個鍋巴,放點香噴噴的梅干菜捏成團,便成了無上美味。
婺里鄉味“梅”中開,“梅”花香自苦寒來。梅干菜是多少金華人苦盡甘來的見證,多少金華人又是梅干菜精神的寫照。到了飯點,最激動人心的一刻,就是打開飯盒,里面是黑漆漆、香噴噴的梅干菜。日復一日,婺鄉學子們就著總是吃不膩的梅干菜暢想未來。這口梅干菜后來被人稱作“博士菜”。多少人吃著這口梅干菜,從農耕走進書香,如先賢一般鯉魚躍龍門。
時光走得飛快,瘦弱的少年開始茁壯成長起來。轉眼又見滿地雪里紅,又是一年冬去春來。媽媽沒讀過多少書,卻用手中的“梅干菜”日日激勵著她的孩子,挨過了一整個寒冬,迎來了春暖花開,再歷經盛夏的蒸曬,就是梅干菜飄香的幸福時光。
紹興醬缸泊婺州
婺州人家忙完了采收,還有盈余的豆子,媽媽把它們蒸熟了,攤涼,和上小麥,拿荷葉和舊報紙封進了陶甕,放在太陽底下曬,再過些時日,就能吃上豆瓣醬了。等豆瓣紅熟,陶甕里溢出了醬香,盛一碗擱在鍋里煮透,放涼了用來拌飯,特別香,要是來點五花肉,切成丁炒了一起下鍋煮,那別提有多沒位了。而在一個多世紀以前,戰火紛飛,作為浙江之心的古婺街巷,萍水相逢,皆是他鄉之客,一口紹興醬缸來到婺州,在這一方水土里經歷了浮沉洗禮,酵出了歲月的醇香,成為老金華人苦盡甘來的記憶。
傳紹興一帶有幾句順口溜:“天下三缸:醬缸、酒缸、染布缸。若要賺錢開三坊:醬坊、酒坊、染布坊。”1875年,而立之年的陳寶慶從老家紹興來到金華闖蕩,也把老家的醬油制作技藝帶進了婺州。當時的繁華商業區西市街地勢四周高中間低,是“聚水聚財”的寶地,陳寶慶即為自己的醬園擇址于此,前店后廠,生產經營醬油及腐乳。1875年籌備,1876年(即清光緒二年)成功開業,公盛醬園就此誕生。公盛醬油制作技藝亦開始在與金華當地氣候及居民喜好的磨合中逐漸自成一脈,落地生根。
公盛百年醬缸里醬出的是先民舌尖上的獨到領悟。要做好一壇醬,須在陽春三月,精選優質黃豆,用蒸籠蒸熟,靜置至溫熱,搭配以一定比例的小麥、紅曲、食鹽等原料,調和均勻,手工處理成塊狀,一塊一塊安置于潔凈的陶缸中。除了陰雨天陶缸開口處須以大塊木板遮擋,平日里,陶缸都露天靜置,即“晝曝日,夜披露”,集日月之精華,還要“春生曲,夏制醬,秋出油”,歷時180天,匯四季之靈氣,自然發酵。豆瓣醬在發酵過程中會產生熱量,須定時以手試溫,陶缸下層達到一定溫度后,即取出醬料安置于潔凈器皿中,將原位于上層的醬料安置于下層,安置于下層的換到上層,每日更迭。當年秋季,即可瀝出醬油,裝瓶食用。
坊間有諸多有關公盛陳氏家族的趣聞,傳創始人陳寶慶之妻姓孫,陳氏二代皆兩姓兩名,隨父母二姓,自三代即一隨父姓,一隨母姓,輪換更迭,想來當年的陳氏應是當時較為前衛的家族,受男女平等思潮影響較大。
《金華文史資料》第五期收錄《記公盛醬園百年來的一些人和事》,該文詳細記錄了公盛醬油發展史及歷任傳承人,作者章孟春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金華公盛醬油廠私方副廠長。
由清代、民國、抗戰、社會主義改造至經濟體制改革,起起落落間,一口醬缸儼然收納了中國近現代百年巨變。
早期,在陳氏兩代人的努力下,公盛醬園有了一定的發展,在太極宮(現金華市郵電局處)建造了當時規模最大的醬園,安置有300余只醬缸,且皆為十斗缸。
1942年,日軍入侵金華,“公盛醬園”難逃一劫。1945年抗戰勝利后,擁有萬千家業的公盛醬園只剩下以圍墻遮擋的十三缸醬坯。后經孫韶虞、孫浩然兩兄弟的奮力恢復,公盛醬園才得以重震江湖。1956年,適逢社會主義改造,公盛醬油開始了新中國成立以后的第一次重大轉折,與啟源、公源、裕昌協、黃升隆等醬園一同并入金華醬油廠,采取公私合營制,此后生產規模與日俱增。1988年,為適應企業生產經營規模的劇增,金華市公盛醬油廠遷址至西關新廠區,主導產品為醬油和味精,企業建置為國營金華市味精廠和金華市公盛醬油廠,組織機構采用二塊牌子,一個班子進行管理。兩廠的門市部仍在西市街公盛舊址。1991年,該門市部擴展為公盛食品自選商場。公盛醬油亦在此間進入發展鼎盛期,每逢春節,買醬油的城鄉顧客甚至從幾十里路以外趕來購買,商場前終日排著一字長龍,生意如火如荼。1993年,市場經濟體制改革的熱潮再次把公盛醬油推到了風口浪尖,原國營金華市味精廠和金華市公盛醬油廠被尖峰集團兼并,設立分支機構,注冊為浙江尖峰集團公盛醬油廠。1997年,企業遷址到金華羅店,并于1999年注冊為金華公盛醬油有限公司。2004年,因企業生產設施陳舊,擴展空間狹小,產品年產量一直徘徊在1200噸左右。企業為增強活力,實現可持續發展,于當年下半年進行了體制轉換。徐利民即在這一年成了公盛醬油新廠的接班人,隨后,企業投入近五百萬元的資金進行異地技術改造,新廠搬遷至婺城區白龍橋王路蕩。2005年6月新廠搬遷完畢,新廠區在傳統陶制醬缸制醬工藝之外,進行技術創新,采用不銹鋼作為制醬容器,具備實現年產量釀造醬油5000噸的生產能力。2006年6月,為適應公司多元化生產需求,企業法人代表徐利民將公司更名為金華市公盛食品釀造有限公司。
公盛醬油現存史料較為豐富。金華市檔案館內收藏有上世紀50年代金華西市街公盛醬園老照片,現公盛醬油制作技藝傳承人徐利民收藏有1956年社會主義改造時期公盛與啟源、公源、裕昌協、黃升隆等醬園一同并入金華醬油廠時合影留念的原始照片,現公盛醬油廠區內仍保存有150余口原始醬缸及一口3米多高石砌酵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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