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建東
偶爾去影城看了一場電影,舒適的座位,清晰的音響,鮮艷的色彩,鐳射畫面幾近逼真,按理說,這是一次很愉悅的精神享受,但我坐在電影院里,總找不到兒時追趕露天電影的感覺,好像現在的電影,雖然拍攝技藝越來越高超,銀幕畫面越來越精美,但遠沒有少年時期對電影的期盼。
以前在農村,精神生活幾近空白,除了電影,就沒有其他文化娛樂了。追趕露天電影,應該是我們少年時期最開心的事。
當時公社有專門的電影放映隊,每個村輪換著放映。碰到熱門的影片,就一個晚上幾個村趕場輪映。過去每部電影一般分四五個膠片圈,往往這個村放完一圈膠片,就換下來由專門等候的人立馬送往另一個村放映。這樣,一部電影,在一個晚上可以在多個村輪番播映,當時稱這種模式為“輪片”。
碰到村里過節或者有喜事,一個晚上可以放四五部片子,一部影片兩個小時的話,五部片子就得通宵放映。最后一部電影放完時,場上的人已經走了過半,留下的都是鐵桿影迷。這樣的日子,對我們小孩來說,是最開心不過的了。平時到晚上八九點鐘眼睛就打迷糊的,一到電影場上,整個人都會興奮起來,也忘了瞌睡,不堅持到扯電影布,決不回家。
有電影到村上放映,最先知道的自然是大隊干部家,所以,他家的孩子傳出來權威信息,大家就都很信服。村里還要安排人員,去公社挑回電影放映機和膠片圈。機子一到大隊干部家,放映人便會開起小灶,在近距離的白色墻壁上,調整好一塊像電視機一樣大小的位置,試映一下片子的效果。試映時,就已有很多人圍著觀看,這就叫先睹為快。
鄉村放電影,一般選擇在場地開闊的曬谷場上,傍晚時分,村民便在場邊立起兩根大柱子,用繩子將銀幕布的四角,牢牢地綁在柱子的兩端。這也是判斷村里是不是真有電影的標記。往往傳聞村里要放電影的消息時,人們就會信誓旦旦地說上一句:“今晚村上真有電影了,不信?柱子都豎起來了,就等著扯電影布了。”
得知有電影來村的消息后,村民們便奔走相告。天還沒黑下來,人們就早早地吃了晚飯,把四尺凳、竹椅子一骨腦搬到曬場上,占據最佳位置,等候開映。曬場中間位置上,安放四張從村小學借來的課桌,電影放映機就擺放在課桌上,放映員也站在課桌上,操作機子。
村里的小孩,雖然看不懂電影,往往卻是最開心的,他們在課桌上爬上爬下,時不時還摸摸放映機,內心非常奇怪:“這么多人,槍啊,炮啊的,怎么就能裝進這個小盒里呢?”電影放映員便會大聲斥呵:“小心,別碰到,碰翻了,炮彈要打到場地上來了!”小頑童們便“呼”地一下作鳥獸散,逃之夭夭。
天漸斬黑了,人們也從四面八方聚集到曬谷場上,搶先擺放好凳子、椅子的,就坐到場子中間位置上。不過,坐凳子上觀看電影的,一般都是上了年紀的老人,年輕人閑不住,喜歡往大姑娘多的地方扎堆,時不是還擠兌兩下,引起大家一陣哄鬧,然后又換一個角落繼續擠兌。我們這群小毛鬼則跟在大人的屁股后面,跟著瞎鬧。
放電影是一種很好的宣傳模式,在放映之前,村干部往往先要“訓導”幾句,從中央形勢到村莊治安,從階級斗爭到勞動生產,大事小事交待完了,還不忘提醒大家:“關好門戶,小心火燭。”當時,我們一群小屁孩,擠在大人屁股后面,聽村干部訓話,感覺特別威風。誰誰誰的爸爸能在電影廣播里說話,他的孩子往往就能成為孩子王,足于在村中“統帥三軍”,號令眾兒童。
過去的電影,無非兩大主題,一類是階級斗爭內容的反特片,一類是解放軍打仗內容的戰斗片。村民最愛看的,還是是戰斗片。《渡江偵察記》、《南征北戰》、《小兵張嘎》、《上甘嶺》、《英雄兒女》等等,真可謂“槍炮一響、肅靜全場”。人們從電影的演播里,沉浸在戰爭年代的悲歡離合之中。通過電影,我們對解放軍充滿了神奇感,黃繼光、邱小云、董存瑞等英雄人物,簡直是我們內心無比崇拜的偶像。
當然,電影放映隊是宣傳工作單位,所以,電影正本放映之前,往往要加映一些帶政治色彩的紀錄片,或者是宣傳科學種田知識的科技片。在報紙、電視都沒有普及的年代,人們對新聞和科技的來源幾乎是“零渠道”,所以,放電影時的科技教育片,往往是農民最喜歡的內容,而我們小孩子則認為,放這些東西純屬浪費時間,我們根本不去關心這些宣傳片內容,巴望著早點放完“加映”,好走入正題。
戰斗片看多了,人們就看出了經驗和門道,電影剛開映時,可以從電影制片廠家來判定電影是什么內容。如果是“八一電影制片廠出品”,一般都是戰斗片,只要是打仗的,村民們就喜歡,而對一些“情啊”“愛啊”之類的片子,除了大姑娘、小伙子愛看外,老人和小孩基本上都不愛看。老人們愛看的古裝戲、小孩愛看的動畫片,青年男女又不喜歡。
電影除了本村外,十里路之內的外村,只要有電影,人們都會追趕著去看,有時,一些愛多事的人,往往會“假傳圣旨”,謊稱某某村今晚放電影,片名叫《看不見的戰線》,銀幕布都扯好了,落黑就開映。一聽片名就是戰斗片,害得愛看電影的人吃過晚飯,徒步十來里趕去,結果,當地村里人都不知道,這才發現被坑了。假傳信息者這才透底道:“跟你們講過了啊,看不見的戰線,你們還去?活該走一趟白路。”
最會放電影的,應該是一些國家單位或部門。在我們村附近二三里路處,是十里坪農場小垅里分場,居住著一些刑滿之后無家可去的場員,也有一些刑期較短、罪責不重的在押犯人。因為這里是國營單位,所以,隔三岔五的會在農場外圍的空場上放電影。農場周邊村莊的村民,只要農場放電影,每個村都會有半數以上的人趕去看。不管天晴還是下雨,都無法阻擋村民追趕看露天電影的腳步。
記得有一年除夕,農場又放電影,村里人早早吃過年夜飯,就齊聚在農場的空場上。后來電影開映了,片名是《祝福》,講得是祥林嫂的故事,整個片子都充滿了過年的氛圍,最后祥林嫂也在除夕的鞭炮聲中,凄涼地凍死在雪地之中。原本喜慶的節日,村民們的心情被悲催的劇情所感染。回家的路上,人們還不住地扼腕嘆息,為祥林嫂的不幸而不平。電影的感染力,在劇情之外得到發揮,人們的愛憎也體現于此。
童年時代趕電影場,除了臨近的村會趕去,稍遠一點的十幾里、二十里路之外,也會趕去。有一次,聽說鄰近村放電影,片名叫《尤三姐》,老人們說,這個片子好啊,很好看的。于時,很多人趕了十多里夜路去看,我們小孩當然也不肯放過這種湊熱鬧的機會。
結果,《尤三姐》卻是《紅樓夢》中的一段故事,是以京劇形式表演的電影,對于古裝戲,年輕人大多看不懂,也沒興趣了解,所以年輕人紛紛嚷嚷著“什么很好看,感覺被騙了”,而老人們對《紅樓夢》自然是情有獨鐘,所以,看《尤三姐》就格外起勁。戲中人物的喜怒哀樂,全融進觀眾的表情中。
農村電影一般都是收種結束后或冬天農閑時的娛樂項目,田野里到外都是堆積著的稻草垛,趕外村看電影的人中,也有一些愛搞惡作劇的人,在夜晚回家的路上,一路把田里的稻草垛全點燃了,遠遠望去,紅光閃爍,星火點點,如同古代“烽火戲諸侯”的情景。第二天,發現稻草垛被燒的村民氣得直罵娘。此后,只要鄰村放電影,害得村里晚上專門派人在田野里巡邏守侯,以免稻草垛上再次上演“火光沖天”情景。
像點燃稻草垛這樣的“大壞事”我們干不了,但小孩子看完電影回家,路上也不閑著,掰個玉米,挖個番薯,此類小兒科的事,我們也沒少干。看一場電影,飽了眼福,又飽了口福,真是樂在其中。
如今,受網絡、電視等傳播媒體的沖擊,加上城鄉高檔影院、影城也層出不窮,記憶中的露天電影已漸漸淡出了人們的視線,鄉下電影放映隊也解散了,露天電影的年代也就一去不復返了。但是,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人,對露天電影的懷念,依然在回味之中。
看露天電影,這種樂趣是現代人無法體會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