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遠
1982年盛夏,高考揭榜的日子終于來到了。
作為復讀生的我,心里有莫名的緊張。能否金榜題名,對于一個十七八歲的農村女孩來說,不僅關系到我一生的命運,而且寄托了父母和親人們的殷切期望。
那天上午十點,太陽懶洋洋地懸掛在空中不愿移動,大地被烘烤得如火爐一般。學校操場旁的宣傳欄里已貼上了幾張紅紙,許多看榜的學生堆擠在那里,有的考上了,興高采烈地擠出來,臉上掛著幸福的笑容。有的落選了,低著頭退出人群,哭喪著臉,黯然離去……
我忐忑不安地走進去,睜大眼晴,屏著呼吸尋找自已的名字,沒有。紅紙上沒有我的名字!大學沒考上,省中專也沒被錄取,第二次高考又失敗了!
我站在那里呆若木雞,大腦一片空白。榜上的字在我迷離的淚眼里扭曲了變形了,變得模糊不清。我目不轉晴地盯著紅榜,希望在某一個角落發現我的名字。
是什么擋住了我的視線?一頂草帽,一頂半舊的已經發黃的草帽!咦!這草帽有點眼熟,我好像昨天還見過它!天呵!我驚愕地捂住了自已的嘴巴。我看見了草帽下齊耳的短頭發和被汗水浸濕了的灰白色短袖,那是我再熟悉不過的背影,是我的母親呵!
這時,我聽見了母親低沉而焦慮的聲音,她說:“這位學生,你幫我看看有沒有我姑娘的名字,她叫蘭遠,高三(一)班的。”
那個同學很快回答了她,沒有。
母親一動不動站在那,過了一會兒,她的聲音又飄進我的耳朵:“這位大兄弟,您再幫我找一找?我姑娘去年高考只差兩分,又讀了三百多天書啊……怎么還沒考上?是不是學校弄錯了?”
那位學生家長很不耐煩地回答,“你不識字來看什么榜?真是的!我兒子也考了兩年還不是沒名字!唉!……一屋子人等著聽好消息,這可怎么辦?”
母親被搶白了幾句,小聲辨解道“我怎么不識字?我是怕……怕看漏了!”
看榜的人越來越多,有學生有老師還有家長。大家進進出出,把紅榜周圍擠得水泄不通。
我杵在離母親兩米開外的地方,躲在一個高個子同學旁邊,進退兩難羞愧難當。我實在沒臉擠到母親身邊,拉著她的衣角,叫她一聲媽!我只希望地面裂一條縫來,能容我一個人陷進去……
我從人群里逃了出來。
走出學校大門,我猶豫了一一沿著街道往南走,約走一里多路,爬上江堤,再下一個坡,就是浩浩蕩蕩日夜奔騰的長江了。而往北走,走兩里多路,過一個木橋拐一個彎就到了我的家,我躑躅著,徘徊著,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走著。
街道上車水馬龍人來人往好不熱鬧!人行道上有許多高高大大的樹,樹葉密密麻麻的,有意無意地漏掉了許多當午的陽光,蟬們藏在樹枝上,此起彼伏幸災樂禍地叫著,風是有的,可它吹在臉上熱烘烘的連淚水都變成火辣辣的了。
我徑直向南走去。
我感覺心里有一團火在燃燒,燒得我口干舌燥,昏頭脹腦,我想喝水,想泡在水里涼快一會兒,我想在一個沒人的地方對天哭喊!
我為什么就考不上大學呢?寒冬酷暑我付出多少努力呵!
我向長江邊走去,走了一段又折了回來。我又往北往家里走,走著走著又停了下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只有力的大手從后面抓住了我的胳膊,我扭頭看時淚花飛濺喉頭哽咽:“媽一媽!”
我母親用她濕漉漉的肩膀迎上來抱著我,讓我靠在她的胸膛。然后她取下那頂散發著汗水和淚水混合味道的草帽,扣在我頭上,讓我躲在草帽里趴在她肩頭肆無忌憚地放聲大哭。
母親也哭了。
過了一會兒,母親把我拉到一個街道靜僻的地方,幫我擦眼淚,她用輕松的口氣自言自語道:“我今天上街來有點事,正好碰到了你,……又沒考上吧?”
我點點頭,眼前浮現她在紅榜前的情形,鼻子又有些發酸,我說:“您辦完事了嗎?我也是剛出來……也是……也想回家的,”
母親拍拍我的肩背,幫我戴上草帽,又在脖子上系好繩子,她說:“這么毒的太陽,戴上,別曬黑我姑娘!都快十八歲的人了,這點事都經不起!我和你這么大都有了娃了。你說我那個娃傻不傻,天天叫我三秀噠,突然有一天找我要媽媽,說別的孩子都有媽,我媽去哪兒了?″
我破涕為笑:“媽,我從小就這么笨嗎?”
“是啊,都怪媽媽生了個笨丫頭!”
她回答道,乘機拉起我的手,她說:“走吧,回家嘍!沒考取的學生一抓一大把,多大點事呵!考不上我們有手有腳還怕餓死了不成!哭,哭,哭成腫眼泡腮的像個丑八怪!羞死個人呃!”
我立起身來什么也不說,擦干眼淚,朝著我家的方向,回家!
太陽把我們母女的影子投在堅實的大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