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國友
姜糖,是我們這代人最美好的兒時記憶之一。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生活條件尚未改善,物資供應尚存短缺。在許多商品諸如大米、豬肉、柴煤和糖類等仍需要憑票供應的時候,這種由紅糖熬制的姜糖粒成了當年孩子們的最愛,自然也成了這一代人的深刻記憶。
最早接觸到姜糖,是來自義烏的那些走街串巷的貨郎們。在貨郎的百貨盒中,都有姜糖的重要位置,而且在百貨盒下方的籮筐中更有一大包備貨的姜糖。姜糖在貨郎手里是最暢銷的商品,但凡撥浪鼓的聲響之后,總能招來一大群東奔西竄的孩子們,他們的眼睛總是直溜溜地對著貨郎擔上糖盒里的姜糖打轉。孩子的家長,多數是女性,通常會拿出自家存放的雞毛雞內金干或是破銅爛鐵與貨郎進行以物易物。婦女們往往換些家中常用的針線紐扣松緊帶之類的日常用品,多余的就給孩子換幾塊姜糖。當然,圍觀的孩子們基本上是見者有份的。因此,撥浪鼓的聲音幾乎是我們兒時的福音。裸露的姜糖從貨郎手中遞到我們手上,不知沾了多少灰塵,誰也不會用凈水沖洗后再吃,而是猴急猴急地塞進小嘴巴,美美地咀嚼。
從我有記憶開始,就不曾缺少姜糖,因為我的外公和小舅都是義烏人,而且還是雞毛換糖的高手。外公和小舅在金華雞毛換糖時都住在我家,吃上幾塊他們遞過來的姜糖,也是自然的事兒。但是,這種情形只能在媽媽不在場的前提下,之后還得背著媽媽偷偷地品嘗姜糖給我帶來的各種滋味。隨著時代的演變,雞毛換糖的貨郎在改革開放的熱潮中紛紛回鄉坐攤,成了義烏小商品的第一代批發商。姜糖隨即進了小賣部,甚至裹上包裝進了商場。然而,我的心底依然留戀著那顆表層敷著炒熟的麥香味嚼在口中散發出濃郁甜味兼姜味的姜糖。
父親在我出生之前,曾下放到他岳父的村莊,也就是我的外婆家。由于生活的窘迫,也跟隨義烏貨郎走上雞毛換糖的路途。自制姜糖是貨郎的必備手藝,父親也自然學會了熬制姜糖的工藝。
從小到大,我已記不清吃了多少回父親親手打制的姜糖。但有兩次的記憶特別深刻。我十七歲參加工作,雖然能在單位掙點工資,聊以養活自己及補貼家用,但整個人的體態和心智還尚未完全成熟,孱弱瘦小的個子外加懵懂初醒的眼神,是我那時最為明顯的標簽。然而,在父親眼里,儼然已是可以撐起一片天空的男子漢。我自小因循了父親出門不帶雨傘的習慣,逢大雨則暫避,適小雨而疾行。然,雨水侵身,容易風寒感冒,姜糖是預防和治療的良品。工作了,獨自出行的機會多了,淋雨的次數也隨之增多。父親看在眼里,也沒說什么,只是在一個周末的早上要我與他一起做姜糖。我自然興奮得不得了,在父親的指導下,起爐,烘鍋,備糖,榨姜,一切準備就緒,就在已經竄出火苗的爐子上安放鐵鍋,倒入適當涼水,再放入紅糖,開始熬制糖汁。紅糖在爐火的烤制下,很快融化,父親拿了一雙長長的竹筷不停地攪拌糖汁,并慢慢地摻入姜汁。鍋里的糖汁漸漸地由稀變稠,因攪拌而成的氣泡不時爆裂,散發出濃郁的糖香,糖汁也由此漸成為糊狀,父親就用兩塊干布墊著鍋環,將整鍋紅糖端起,輕輕地放在早就準備好的一只盛滿清水的盆里,進行涼卻。糊狀的糖汁在涼水的作用下,很快就成了軟軟的糖膠,牢牢地粘在鐵鍋底部。父親拿了一塊沾了食用油的布,掀開糖膠的一個缺口,抹油,使糖膠與鐵鍋分離。抹油一圈圈地呈螺旋狀下移,一團沉重的熱乎乎的糖膠隨之離開鍋體。然后,父親就捧著燙手的糖團在一枚釘在門框上的大釘子不斷地甩上,拉伸,甩上,拉伸,直至糖團韌勁十足且留有微熱,最后將糖團揉長搓細,剪成糖粒,敷上炒面粉以防返潮黏連。父親一生言語不多,但在這次制糖過程中囑咐我多吃姜糖可以促進消化、御寒抗冷等使我記憶猶新。
日子就像婺江的流水,不緊不慢,平淡無奇,一晃就十多年過去了。若是真能如此安享平靜的日子,當是人生最大的福分。只可惜命運的安排往往不能隨人所愿,父親在64歲那年得了一場大病,并開了一刀。第二年開春回暖之后,父親執意要我再與他做一次姜糖。做法與前次完全相同,不同的是父親的講解更為耐心更為細致,而且扶著我的手輕輕地示范。從熬糖到起糖,從拉伸到剪粒,父親都細細的一一指教。在糖粒剪成,敷上炒面粉的那一刻,父親那張瘦削臉龐終于露出了久違的笑容。想不到這樣的笑容凝為定格,化成永遠。兩個月后,父親離我而去,這時我才深深領悟到父親大山般的厚重。
如今,我早過半百,正向花甲之年靠近。對于姜糖我依然一往情深。然而現在的姜糖,或許采用了機械的流水線標準化生產,即便裹上了精美的包裝,但總覺得缺少一點韌勁和溫情。當然,父親與他的姜糖已融入我的血液,成為終身不忘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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