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俊攝
陸詠梅
江邊有一片高大的楊樹林,夏日的夜晚,知了聲聲,明朗又孤單,切近又渺遠。
秋風起,江水收斂,水線低,四季輪轉,秋天來了。
夜已深沉,出門去聽蟬。江畔燈光依舊璀璨,像年過半百的人貪戀紅塵。江水淺,流得急迫,素日潺潺低廻,今日嘩嘩作響,是秋天出場的序曲。
一條爛熟于心的江,夜深時姿容迥異,江面波紋如黑線與明線交錯,轉換,消失,再生。靜水深流,這淺淺的秋的江流,仿佛用盡春夏所有繁盛,急迫峻急地奔騰,喧嘩作勢。秋天,帶著巨大的聲響來了!
今晚,為尋蟬聲出門。人總在尋尋覓覓,歷史的隧道也會留下痕跡。風多響易沉,今晚的風聲宏大,蟬聲易被遮蔽,在宏大的敘事中,個體的聲音黯然失色,啞然失聲。
去年端午夜深,江岸燈火熄滅,楊樹林里,兩束手電穿梭,兩位年輕人在抓知了。夜色朦朧,金蟬從潮濕的泥地里爬出,攀上樹根,挪上樹干,安詳脫殼。淺淺的翠,嫩嫩的身子,濕滑的羽翼,從無到有輕輕顫動的翅膀,色彩蛻變緩慢,幾乎無法察覺。黑暗中蟄伏數年,鳳凰涅槃般蛻變,從此,攀上濃翠茂密的枝椏,從夏到秋,縱情放歌,不休不眠。
然而,剛脫離黑暗,掙脫金殼,翅膀未舒展,外殼未硬朗,生命的精彩未啟封,便遭扼殺。夢想和才華止步于羽翼未豐,聲名未播,戛然而止。
今晚,為尋蟬聲而來。心被古詩的意蘊鉤沉,被蟬的“居高聲自遠,端不藉秋風”的清奇牽引,秋深露重,寒蟬噤聲,歌聲能嘹亮嗎?恍惚半百,依舊坎不破,不通透,心性若煙花三月,情感青翠如草漫卷,理性的天空卻煙鎖霧罩,任命運播弄,造化弄人,自甘凡俗。
江邊楊樹長了二十多年,參天成林,密密匝匝,春天白絮飛揚,過江岸,上橋身,落江濤,漫天飄飛,自在隨風。夏天濃翠層疊,陰涼成陣。歲月雕琢生命形貌,光陰助力生命成長,韶華催迫生命凋零,但都不及冥冥中命運的手,翻云覆雨,瞬息萬變。
風聲雜沓,一邊木已成林,青青蔥蔥;一邊人將終老,事功難成。
江風在林間穿梭,林子嘩然驟響。葉子若綠蝶,在幽微的燈光下翻飛;若絹扇,搖擺,旋轉;若風車,頑皮,招搖;若撥浪鼓,賣力鬧騰,千萬喧響。樹枝搖晃,葉子搖晃,以迥然不同的頻率在搖晃。
為尋蟬鳴,卻聽風起。“颯颯颯,颯颯颯”,蕭颯金風至!凡胎肉身,看不清季節轉換的點,摸不到命運驟變的門。風是主宰浮沉的推手,盛大的浮生喧嘩,掩蓋所有知了的鳴叫。人生輾轉,十年生聚,十年砥礪,滿以為,從今往后惠風和暢,弦歌不絕,卻世事維艱。那只被手電罩住的綠蟬,披肝瀝膽熬過幽暗歲月,無法抗拒歷史的巨擘,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它像秋風里旋舞的一枚葉,只能隨風悲舞!
聽不到蟬聲,只有葉子颯颯喧囂的滿林秋聲。人生入秋,沉郁與淡泊,敞亮與幽暗,飛升與沉淪,一律收場。唯水低吟,葉悲舞,水聲漫透思量,秋聲悲啼如芒刺,歲月無情若流水奔馳,何等峻急!
生命漫漫征程,彭殤長短,貧富貴賤,這些人世的標簽,心不認同,功名簿上卻寫得分明,灰心的灰心,得志的得志。撫慰心靈的只有闊大的江堤,俯仰之間,靜聽一夜秋聲。穿越歲月長堤,我們終將與生命的秋天相遇,時間給出唯一的答案,死如秋木之靜美。以出世之心,做入世之事;以通透之心,放下曾經,此一刻,停下腳步,聽江水千轉百回;仰目林間,看秋風起舞!生命終將消逝,為心頭留一片秋天的林子,靜靜聆聽。
水線往江心退縮,夜釣者涉過淺灘,站在江心低嶼拋鉤收線,一收一放猶踏浪起舞,不管有無收獲,只需一江秋水自在潺緩,白云飛渡,便滿是“閑來垂釣碧溪上”的心緒,身外一切,任它在風里飄散。
正要轉身離開,林子深處,突然傳出蟬鳴,一聲響過一聲。
歷史如灰燼,卻有余溫。
看婺城新聞,關注婺城新聞網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