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書凱
遠方群山綿延,熏染出一片柔和的青黛色,繼而又漸漸漾開,和天色融為一體,直至浸著點點星光的月華如霰般灑落在我的發梢、衣尖,流韻無聲。我不覺回過頭去,鄉間小徑在我身后已漸模糊,我又分明覺得我眼前的景色明晰起來,兒時沁著鄉徑氣息的記憶碎片在我面前拼接出斑斕而多姿的畫卷。
阡陌交通,鄉徑自古以來便連通著村莊的一切,是內外世界的交集、冥冥小物的家園抑或蕓蕓眾生的故事,都在鄉徑里落根,發芽。松軟的泥土地像冬日暖陽鋪就的地毯,它讓步履最溫暖地留下,又送步履最輕盈地離開,微笑而不慍地同青山、溪澗、花鳥一道細數靜好歲月。只要一出門,便少不了去見它:閑庭信步時,是同鄉徑在天地間款款對話,它有時不出聲,只靜靜而淡淡地望著你笑,撅一把稗子草,任毛茸茸的葉須同步調一道輕輕震顫,像跳躍輕快的音符,又像頻頻點頭的友人,那便是鄉徑對自己的應答了。步履匆匆時,每一個留給鄉徑的印跡都如鼓面上密集而急促的鼓點,帶露的花瓣、婉轉的鳥鳴、清香的嫩草都不見了,眼里只有那條曲曲而不平的小徑,通向自己的目的地。夕陽西下,炊煙裊裊升起,那便是孩童蹦跶著去呼喚田里辛勞一天的父母親的時候,晚歸的農人微笑著將鋤頭輕輕按上自己的肩膀,像是輕松地載上一天的收獲。大人穩健而緩緩的步伐同小孩輕盈而歡悅的腳步一起在鄉徑奏著和諧而明快的歌謠。
“遠上寒山石徑斜,白云深處有人家。”放學時的我們誦著剛學的古詩,在渲染著橘紅色晚霞的天地里蹦跳著回家。這條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鄉徑,這條陪伴我童年每天上學放學的小徑,儼然成了我們播撒詩歌的沃土。望見遠方的山巒,我會想起是否真的有“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的隱者在晨露見尋覓著珍貴的仙草;春日鮮嫩的綠草尖兒伴著枝頭初吐的青芽,勾勒著“陽春布德澤,萬物生光輝”的欣欣向榮;那些晚歸的農人亦都是一個個“帶月荷鋤歸”的“五柳先生”,在桃花源里耕耘著內心的閑適與安然。
直到有一天,我們的印跡漸漸淡去,清風揚起的塵土覆蓋了它昔日的樣貌,直至鄉徑都憶不起那群同它對話、向它吟詩的人們。似乎有一雙手將我們向那高樓林立、川流不息的城市趕去,我們終究成為那或許一去便不返的游子,我們終究將生命最后的步履點染在車水馬龍的囂市之中,縱橫寬敞的柏油馬路自然不會記得每天同它對話的萬千步履,筆直而不絕的車轍軋平一個又一個為生計而不停奔波的故事。我又想起那如溫柔的臂膀般的鄉徑,柔情地彎起每一位來往過客的步伐,不絕的跫音是自然深處最宛轉悠揚的淺斟低唱,在村莊泬寥叆叇的三維時空里訴說著詩和遠方。
一陣微風吹來,眼前的景又漸漸模糊,月華依舊,我邁出一小步,熟悉的松軟而溫柔的感覺變讓我又想同孩時一樣吟詩了,我慶幸,我的鄉徑還在。
愿每一位在囂市中匆匆向前的過客,都能有一條能與之對話的鄉徑,那心靈一隅最平和而溫柔的凈土。